朱时济懑气难消,面朝轩窗足足站了半刻有余,才逐渐平复了心绪,回过身来见汤宗成还瘫在地下,便上前伸手拉了他一把,道:“起来吧。本王今日并不是刻意迁怒于你,只是见皇兄这一路过来舟车劳顿,吃尽苦头,却并未得到适当的休整,有些心急罢了。汤大人不要怪罪本王。”
汤宗成连称“不敢”,站起身来,见朱时济眉目间颇含忧愁之意,也道他与当今圣上兄弟情深,遂试探着问道:“那下官还有什么能为皇上和王爷做的?此番慢待了皇上,是下官的错,若能弥补一二,下官定然尽力,万死不辞。”
朱时济淡淡笑道:“那倒不必,皇上既然已经住了进来,再做临时抱佛脚的事也是来不及了。只是皇上夙夜操劳,为的就是让国家兴盛,百姓安居,想必他最想看到的,也是申州府繁荣热闹的景象。皇上明日就要在城中查访了,能让皇上高兴,才是我等为人臣子最大的本分。本王这么说,汤大人能明白吗?”
汤宗成想了一瞬,随即郑重点头道:“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去办。”
次日一早,朱时泱在汤宗成的陪伴下骑马巡游申州府,朱时济和陆文远随行在侧。申州府是直隶省中数一数二的大镇,又有水运亨通,其繁荣自然非同一般。城中的街道平整宽阔,四周建筑虽不及京城豪华,但却不失苍莽大气。街上人头攒动,街道两侧则挤满了练摊的小贩,酒楼茶肆里宾客满座,商贾云集,好一派拥挤繁忙的盛世之景。
朱时泱沿街骑马漫步,一双眼睛几乎看不过来,又兼知府汤宗成在一旁殷勤介绍,一会儿说这是城中最大的酒楼,一会儿说那是申州府最有名的特产,直唬得朱时泱一路上左顾右盼,连吁带叹,连朱时济和陆文远都被冷落到了一边去。
可陆文远一向冷静睿智有余,他曾在地方为官,对那些地方官欺上瞒下的手段见得多了,此番便替皇上多留了一个心眼。这城里的兴盛繁荣看在他的眼里便是另一番景象了。
只见这街上的百姓虽多,敢于高声谈笑的却几乎没有,就连路边摆摊的小贩也只是偶尔扯开嗓子呼喝两声,与其说是在招揽生意,还不如说是在装腔作势。
更奇怪的是,百姓们的手中虽然都提着筐子篮子,真正买东西的却没有几个,往往只在一个摊位前停留一会儿,便转身到下一个摊位去了。而小商小贩们似乎也没有卖东西的意思,满街的人都在偷眼觑着马上的皇帝。
朱时泱一边打量着四周的光景一边与汤宗成搭话,忙得不可开交,因此丝毫没有发觉,陆文远却越发觉得蹊跷。此时一行人已走到了街道的尽头,朱时泱漫不经心地扯过马头,想拐上左手边的一条街,汤宗成却在他身后道:“皇上,那条街上只有些零散的住户,没什么好瞧的,皇上不如随微臣往这条街上走,这条街上手艺人聚集,有许多别处见不到的稀奇东西,还有玩杂耍的和唱词话的……”
朱时泱一向对这些民间玩意儿最为好奇,当下便眼睛一亮,顺从了汤宗成的美意。陆文远却旁观者清,看出这是汤宗成在变相规定皇上巡视的路线。陆文远想皇上微服出巡本就是为了探访民间疾苦,若是被地方官员牵着鼻子走,看到的都是地方官员想让皇上看到的“盛世之景”,那此次出巡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便在马上伸长脖子去看左手边的那条街,想知道汤知府究竟想隐藏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看清就听朱时济在身旁唤了一声,道:“陆大人在这儿发什么呆呢?皇上可都走远了。”
陆文远便只好跟着皇上转上了右手边的街道,只见这条街确实热闹,街道两侧挤满了练摊子的手艺人,有捏糖人的,编竹篓的,写对联的,时不时还有几个杂耍班子沿街卖艺,将街道都占去了一半,唱词人的声音则从茶楼里飘出来。
这条街充满民间意趣,因此吸引的小孩子也就格外多些。朱时泱生怕自己的坐骑会伤到小孩,行动间便添了几分小心。但他很快就发现这其实是多此一举,只因人群在他的马到来之前就会让出道路,小孩子也都被他们的家人紧紧牵着,并不到处乱跑。朱时泱似乎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也没有细想,继续沿着街道缓缓前行。
就在朱时泱逐渐放松警惕的时候,前方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孩。由于周围的人群让开了道路,那小孩便孤零零站在街道中央,显得煞是扎眼。朱时泱连忙煞住了马。
街上的百姓果然都是看着皇上行事的,朱时泱的马一停,周围装腔作势的喧闹声也立刻停了,街道上静得只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声和衣袂摩擦声,人们都转过头来看着皇上和街道中央的小孩。
那小孩大约是和家人走散了,站在原地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一眼看到了对面的朱时泱,歪了歪头,奶声奶气地问道:“你是谁啊?”
朱时泱见那小孩不过三四岁年纪,却生得粉雕玉琢,玉雪可爱,两颊边还有两个大大的酒窝,也不禁心生爱意,从马上翻身下来,走到跟前去逗他道:“朕是皇帝呀。”
众人见状都暗捏了一把汗,那小孩却并不知畏惧,反而更加疑惑道:“你是皇帝?可皇帝不都是穿黄色衣裳的吗?”
朱时泱一愣,随即低头去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轻绸锦袍,将颀长身形衬得格外高挑出尘,比在宫中时更显风流韵致,只怕普天下也再找不出几个如他这般标致的人物了,然而却渐渐皱紧了眉头。
这时,人群中突然扑出了一位青年女子,一把拉过了那小孩,道:“小宝,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娘找你找得好苦。”说着,将那小孩调过身来,在他屁股上啪啪打了两巴掌。
那小孩立时放声大哭,青年女子将他挡到身后,转而向朱时泱扑地跪道:“小孩子不懂事,无意冒犯皇上,请皇上恕罪。一切都因民妇管教不力,皇上要罚,就罚民妇吧。”说罢,俯地连连叩头。
朱时泱越发皱紧了眉头一言不发,竟像是要发怒的光景。周围百姓许是被龙颜震怒的威严所慑,许是不忍对同乡妇孺的遭遇袖手旁观,也都跟着纷纷跪下了,宽阔的街道上一时没剩下几个敢站着的人。
朱时泱暗自迁怒了一时,也渐渐冷静下来,目光移到那哭闹的孩子和民妇身上,便叹了一口气道:“起来吧,朕怎么会怪罪你们。”又对周围跪了一地的百姓道:“大家都起来吧。”
百姓们窸窸窣窣地起身,那位女子压着孩子的脑袋谢过隆恩,便隐进人丛中不见了。朱时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即翻身上马道:“回府。”
众人回到汤宗成府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巡游第一日就半途而归,任谁都能看出皇上的心绪不好。然而皇上这心绪坏得却极其蹊跷,只因他刚从府中出来时明明还兴奋不已,怎地跟个三尺童子叙话两句就彻底变了脸色?难道真的是迁怒那孩子对他出言不恭不成?可看皇上对那孩子喜爱有加的情景却又不太像。
众人各自在心中猜测不定。朱时泱却是一进堂屋就在桌边坐下,沉着脸倒茶喝茶,朱时济见状也过去坐了,陆文远和汤宗成等人却只敢站在地下,尤其汤宗成,两腿抖得像筛糠一样,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朱时泱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轻发一言,如此耽了半晌,除了朱时泱的茶杯偶尔发出磕碰声以外,堂内堂外都是一片肃杀的死寂。众人正自在心中叫苦不迭之时,却有一名衙役从堂外撞了进来,见此情景难免愣了一愣,但还是跪在地下恭请了皇上,王爷和陆文远的安,随即对汤宗成禀报道:“大人,知府衙门外有人击鼓。”
汤宗成气得在暗中猛使眼色,只道这名衙役分不清轻重缓急。有人在衙门外击鼓并不是什么大事,却非要挑这种时候来禀报,若是因此触怒了皇上,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汤宗成看看那名衙役又看看皇上,一时举棋不定。
哪知朱时泱却缓缓开了口,语气阴沉,明显压着怒意,但态度还算平和:“既是公事,汤大人就先去吧。”
汤宗成连连答应着,如获大释,忙跟着那名衙役出去了。
次日一早,朱时泱携了朱时济和陆文远在汤府正堂中用饭。朱时泱昨日从街上回来后就心绪不好,一整天都躲在房里不见人,汤宗成无法摸清他发怒的原因,便只好趁着此时过来探探口风。
汤宗成迈进正堂时,正看到皇上从陆文远手中接过一碗稀粥,两人谈笑风生的,似乎心绪不错。汤宗成心下稍松,再不敢仰视,连忙在堂中跪下,恭请圣安。
朱时泱差了他起来,问道:“汤知府可早,吃过早饭了吗?”
汤宗成低头答道:“回皇上,还没有。微臣是来请教皇上今日是否出街巡游的,如果是,微臣即刻前去准备。”
陆文远和朱时济一听这知府好不晓事,一大早就哪壶不开提哪壶,生怕皇上生气,连忙抬起头来探看,果然就见朱时泱咀嚼的动作停了一停,一双凤目也危险地眯了起来,明显是要动怒的光景。陆文远和朱时济互相看了看,忙都低下头去,陆文远手中的鸡子也不敢剥了,生怕闹出声响来招惹了皇上的不痛快。
哪知过了半晌,朱时泱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拿起筷子来挟了一点小菜放在口中嚼了嚼,才道:“出街巡游是当然要去的,不过就不必准备了。汤知府既没吃早饭,便回房用早饭去吧,朕与康平王和陆大人随意走走就好。”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常,并没有丝毫迁怒的意思,反而是看到陆文远拿着鸡子发呆时才有些着急了起来,啧了一声道:“怎地这半天才剥了个尖儿?朕还等着吃哩!”
陆文远吓了一跳,连忙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剥鸡子,堂堂一位当朝“宰相”沦落到为皇上剥鸡子,这情景看在旁人眼里真有些好笑,康平王朱时济早在一旁乐开了,汤宗成却只觉内心沉重,忙道:“可是皇上,今日外头天气颇为炎热,皇上若是不乘车出游的话,恐怕……”
朱时泱咽下口中的饭食,打断他的话道:“朕在你们看来就那么弱不禁风吗?”
他微皱着眉头,终是有些不悦。汤宗成吓得连忙俯在了地下,再不敢多言。朱时泱又吃了两口,道:“这《论语》里头说‘食不言,寝不语’,汤知府就不要在这里聒噪了,朕还要用饭呢。”
这逐客令已下得如此之明显,汤宗成哪敢多说什么,连忙起身告退,退下前还求救似的看了康平王朱时济一眼,可惜朱时济低头吃饭,并没有看到。
没有汤宗成在一旁添乱,朱时泱的早饭用得十分尽兴,除了一碗稀粥和一只白水煮蛋,还用了三个窝窝和一方豆糕,直撑得抚着肚子连连叹气。陆文远从没见过他一顿吃这么多,生怕他在原处窝久了不舒服,便早早点了几名锦衣卫,和皇上一同出府巡游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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