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时泱却睡不踏实了,独自思想了一回,又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久,直到快三更时才渐渐觉出困意,这才老实睡了,一夜无话。
次日早上起来,是个晴好天气。朱时泱是个得过且过的性子,想不明白的事就干脆不想,又兼睡过了一晚,朱时济说的话已有些记不清了,便一通抛到了脑后。洗漱已毕,吃过了早饭,便坐在窗前对着两岸景色看个不住。
朱时泱的房间正是最靠船头的一个,开了南窗,直接可以看到画舫于运河中破浪而行。雕成交颈鸾凤的朱漆船头一浮一沉,早已被河水溅得湿了,却仍能显出那翩然欲飞的态势来。
此时时候尚早,运河中并没有很多船只,两岸青山碧水在面前缓缓展开,映着高升的红日,当真使人心胸开阔。
朱时泱在窗前坐了一会儿,怕被迎面而来的水风扑到着凉,便挪到了南窗侧首的避风处,正觉得心神舒爽时,却见陆文远穿了一袭浅杏色春衫,在船头上站着,因自己坐在窗后暗处,他并没有看到,便也不知挡住了自己的视线。朱时泱却道陆文远的背影远比那两岸风景还好看千倍万倍,便盯住人家不放。
朱时济去舱外倒了水,见陆文远独自站在船头上吹风,又看了看躲在暗处偷看的朱时泱,便挨过去笑道:“陆大人,甚少看你穿这样颜色新鲜的衣裳。”
陆文远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衫,道:“王爷不说,臣还没有注意哩。”
朱时济倚着船栏,随意谈笑道:“陆大人一路官至首辅,政务繁冗,想来已许多年不曾回过家乡了吧?也不知苏州风物如今变成如何模样了。”
陆文远掐指算道:“臣十九岁时选了庶吉士,留京三年,后放为御史,在杭州衙门里当差,没多久便蒙皇上迁为京官,直到现在。”
朱时济掰指算了算,惊讶道:“陆大人如今竟才二十三岁吗?”
陆文远笑道:“臣是四月里的生辰,如今已然二十四了。”
两人说笑了一回,谈了些苏杭一带的风土人情。朱时泱在舱里听着,越发坐不住,却碍着与陆文远吵架,朱时济又不过来招呼他,便只得躲在轩窗后头着急。后舱中的两名歌女却隐隐听得朱时济与陆文远说笑,便一齐从舱中出来,怀中抱着琴与琵琶,走上船头道:“两位公子说得如此热闹,不如再加上我们二人弹琴助兴如何也好略报公子昨日收留我等的恩情。”
朱时济见她俩早已换下了昨日的脏衣,穿上了陆文远的长衫,连发式也不作那云鬟雾鬓,只学寻常男子简单收束于头顶,倒也俏皮伶俐,分外可爱,朱时济忙招呼朱时泱:“黄兄快来看呀,咱们船上何时多出了两个俏相公?”
朱时泱忙不迭地出来了,随口与朱时济说笑着,目光却只往陆文远面上瞟,只觉他面不敷粉,唇不施朱,却比两位歌女更俊上十分。
陆文远并不自知,见朱时泱不与自己说话,也不敢贸然与他搭话。朱时济着人在船头摆上桌椅,并时鲜瓜果,酒水茶水。三人入席坐下,歌妓调徽试弦,轻声曼语地唱了起来:
“海霞红,山烟翠,故都风景繁华地。谯门画戟,下临万井,金碧楼台相倚。芰荷浦溆,杨柳汀洲,映虹桥倒影。兰舟飞棹,游人聚散,一片湖光里……”
三人和着这弦乐之声吃了几杯酒,只听得四周流水淙淙,浪涛拍岸,越发衬得这歌声隽永清致。朱时泱笑道:“当年苏轼携二三歌妓泛舟游于烟波湖上,也不过如此了,我等今日重现古人情致,当浮一大白。”说着,自己斟了满满一杯,朱时济和陆文远陪了一杯。
三人边谈边饮,朱时泱一杯接一杯的下去,不多时便已有了几分酒意。陆文远平日里不常饮酒,此刻更是不济。朱时济便命人撤了酒下去。陆文远吃了几口茶,觉得上涌的酒气被逼退了几分,便离席到一旁凭栏吹风去了。朱时泱虽不与他说话,但仍是对他担心得紧,唯恐他喝多了失足从船上掉下去,便也跟过去在旁边护着。
两位歌妓此时已换过了几首曲子。朱时泱听得那弦乐之声越发缠绵入耳,催动了胸中酒意,不禁望着陆文远发怔。陆文远醒了一会儿神,抬头见朱时泱一双黑沉如潭水的瞳孔近在眼前,心中亦不禁突突乱跳。本想转开眼去的,却不知是被酒意所催,还是因着旁的什么,竟也怔怔地望着朱时泱出神。越看越觉得朱时泱玉貌如神,直俊得步步紧逼,迫人眼目,使人舍不得避开眼去。
两人互相凝视半晌,朱时泱轻笑了一声,目光愈发柔和起来,低声道:“怎么这么看着朕,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陆文远听得他主动与自己说话,想要回答,但头脑中掺了几分酒意,昏昏沉沉的一时也想不清楚。这情形表现在脸上,便是那一双杏目如蒙了水雾一般朦胧,仍是呆呆地盯着朱时泱发愣。
朱时泱看得又爱又笑,道:“几杯酒下肚就忘了要对朕说什么了?也罢,你不记得,朕却是替你记着的。你不是一直想问,朕与康平王去销金门的那晚,有没有在外头胡来吗?这些天你总盯着朕欲言又止,难道不是想问这个么?”
陆文远想了一想,记起连日来自己确实一直为此担忧,便忙将头点了一点。朱时泱凑在他耳边笑道:“朕原本是要胡来的,那小倌就在朕的怀里百般挑弄,朕又不是柳下惠,如何能坐怀不乱?”说到此处,故意顿了一顿,果然就见陆文远急了。朱时泱心中十分畅满,问道:“你为何如此在意朕?”
陆文远仔细筹措了一番言辞,正经地回道:“皇上的圣体安康关系到家国社稷,非独臣一人之心愿,更是大明万千子民的所思所愿。臣读书时曾见史书上写道,西汉与东汉交替之时,王莽篡位,各方起义,战乱频仍,当时乡间常有人问,‘皇帝怎么样了?’‘现在坐朝廷的是谁?’‘真龙天子坐上了宝座,天下就该太平了吧?’可见百姓心系正统,皇帝圣体安康非为一人之事,更是天下苍生眼中的头等大事。”
朱时泱只道他太过正经,道:“罢了,朕也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说来说去都是些大道理。总之朕没有乱来就是了,如此,你可放心了吗?”
陆文远一怔,果然点了点头,朱时泱想起那日自己在黑暗中的所思所想,心中慨然,见他扶在栏上的一只手白净纤长,便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陆文远觉出手上又温又热,惊了一惊,不自觉地轻挣了一下,抬眼见皇帝一张俊脸带了温和又渴盼的神情,又被自己一挣,带了一分不确定的惊惶,心里便是一阵感动,那被压在下面的一只手,也就不再挣了,安安静静地呆在了皇帝的手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好容易更新一章还被锁了待高审,我真是日了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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