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望日
四更天的京城虽然有些微曦,却仍笼于暗夜的余威之中天边月牙子已经稀薄如纸,清辉不再
朦胧中,紫禁城庞大的身影如同一尊睡卧的巨人,虽仍透着一股莫可名状的威势,却也散出几分沧桑
自永乐四年始建,历时十四年才彻底完工,然而不过四年后,便遭到大火的蹂躏,前三宫毁于一旦,也不知是否意味着什么
而至今日,呼呼然又已是一甲子过去,岁月将那重新修缮的宫殿,再次刻画的斑驳起来,一如皇宫里的那位主人
坤宁宫中,弘治帝只着中衣,披散着头坐在铜镜前皇后张氏站在他身后,用一把玉梳帮他梳理着头
门口处,几个宫女各端着铜盆、面巾等物侍候,一丝声音都没有屋子里便唯有那红烛跳跃时,偶尔灯花爆出一声哑音儿
静谧中,却有一股温馨的气息缓缓流淌着弘治帝一生唯有皇后张氏一个妻子,夫妻两相濡以沫,感情极是深厚
此刻,张皇后温柔的替丈夫梳理着端,却忽的玉手一颤,挑出了一根银白的丝
下意识的往对面的铜镜觑看,却见铜镜中的人儿,两鬓竟也有斑驳的星点零散,不由的心下一酸
他才刚刚三十岁啊,一个而立之年的男子,三十岁便有了这般多的白,可见劳心到了何种地步
想着二人自相识相恋以来,经历了多少的磨难艰辛,原以为他做了皇帝,终于可以安心畅快的活着了,却不成想,身体是安全了,但是治理偌大一个国家,却又从心力上将这个郎君无情的消耗至此
她只觉一股难抑的悲伤从心头涌起,双肩轻轻颤动着,却死命的咬着红唇,不叫那份难过被眼前人察觉
弘治忽然抬起头来,就着铜镜看着身后人笑了笑,抬起手,轻轻拍了怕那停滞的玉手,却是什么话都没说
夫妻二人这许多来,早已心灵相通张皇后便再如何掩饰,又怎能逃过他这枕边人的察觉?
“皇后,时辰不早了,朕要上朝了”察觉身后的人,抖颤的愈急了,他只得淡淡的提醒道
“是”张皇后轻声应着,面上珠泪滚滚,手上却再次动了起来,只不过片刻间,便已然结好髻,收拾停当
弘治站起身来,回身轻轻拥了拥妻子,便转身走到门边,简单的用冷水洗了脸,便大步踏出门去门外,太监杜甫赶忙弯着腰,小步急促的迈动跟上
弘治没再回头去看皇后,但他知道,此刻的皇后一定在痴痴的望着自己
他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再也忍不住留下这些年来,他已经渐渐开始有些厌政,不似刚登基时那般勤奋
他知道这样不好,但是身体精力却怎么也跟不上消耗的节奏许是年幼时落下的病根吧,他暗暗的想着想及当年苦难挣命的岁月,心中唏嘘不已
都说少年人总是憧憬着未来,只有老年人才总是回忆过去可他明明才三十岁呀,为什么近来越来越多的喜欢回忆了呢?
这样真的不好,唔,回头得再让天师瞧瞧,可有什么灵丹能解决他这样想着,脚下便又轻快起来
与父皇一样,他如今也开始求仙问道起来,只是不敢宣扬毕竟,他父皇当年造成的影响委实太大了虽然他登基后,驱逐了所有的道人,也斩杀了一些人,但真心的讲,那不过是一种政治手段,为了笼络朝臣而做
天子需要在乎朝臣的想法吗?答案是肯定的现在这些大臣们,早已不是当年太祖、成祖时的臣子了他们总是抱成一团,为着这样那样的利益,整日价斗来斗去,让他这个帝皇又是顾忌又是厌烦
“近来朝中可有什么动静?”他缓步走着,想到了那些个大臣,忽然出声问道
身后杜甫脚下迅捷却悄然无声,如同一个幽灵但在弘治的问话响起后,却立刻做出反应
“回爷爷话,前阵子山东那边遭了兵祸,民多流失,致使耕地多有荒芜今春以来,到今日却又未曾落下一滴雨水,眼看着便是闹旱魃的架势朝中……”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偷眼瞄了眼皇帝的脸色,这才又接着道:“朝中有传言说,此为妖佞将出的兆头,似乎颇有些争执”
说完后,他便又没了声息,如一个影子般飘在皇帝身后
弘治沉默着,不置可否,眼底却有一丝冷芒划过大明朝有锦衣卫,有东厂,朝中的动静逃不过他的耳目虽然他临政以来,有意的压制了厂卫的势力,但却仍不妨碍他牢牢的掌控着这把利剑
妖佞吗?他心中冷笑
前阵子就有人拿着武清一个小童生说事儿,被自己和稀泥压下了此番却又借着山东灾事卷土重来,也不知那小童生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竟而被这些个高高在上的重臣们如此惦记着
嘿,说是惦记那个小童生,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们这是想要谏朕,提醒朕不要学先皇吧
想到这儿,他陡然生出一股出离的愤怒自己一直以来勤勤恳恳,从不敢荒怠朝政,也从未如先皇那般闹的民不聊生,他们凭什么就觉得朕听听道经,就会跟先皇一样了?难不成朕堂堂天子,便连一点自己的喜好都不能有了?
在国事上,朕已经够纵容他们的了,他们还想怎样?当初连朕后宫的事儿都想插手,幸亏朕的皇后够泼辣,才终于让他们偃旗息鼓如今又想干涉自己的喜好,嘿!弘治盛世,弘治盛世,怕是朕老老实实的做个提线木偶,才是真正的弘治盛世吧
他使劲的抿了抿嘴唇,努力的平抑着胸中的怒火这究竟还是不是我朱家天下?朕究竟还是不是皇帝?他心中不由的有些悲凉
进到乾清宫中,抬眼望着那把象征着权利的座椅,他脚下微微一顿,这才深吸一口气,一甩袍袖,大步上前端然坐下
外面,钟声恰好响起,悠悠传遍整个皇城
随着净鞭的响声,金水桥前的广场上,内阁大臣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带头,身后跟着六部尚书侍郎、两都御史、大理寺、钦天监等大小官员、各部给事中、观政士,排着整齐的队伍,肃然进入大殿
待到队伍停下,这才齐齐跪倒,高呼万岁如是三拜之后,杜甫一甩拂尘,踏前一步,尖声呼道:“礼成,退——”
到了此时,此次朝拜便算完成其实皇帝上朝,并不是如后世影视中那样,拜完皇帝,当场便开始奏事问政也不是每天都是如此郑重其事的只有每月朔望之日,才会这般
所谓朔望,朔指的是每月初一日;望便是十五日了其他时间,则都是开设午朝听政便是午朝也是时辍时复,并无定制这却是打从当年英宗时留下的遗制
在这乾清宫里,也仅只是进行朝拜朝拜完毕后,则皇帝会移驾乾清门,也叫右顺门内有事启奏的大臣,则依次进入奏事,没事儿的大臣便各回衙门办公这,便是“御门听政”了
此刻,杜甫呼完退,就该重臣恭送,弘治起身移驾乾清门了然而,就在弘治身子方动,原本的群臣恭送之声未起,一个突兀的声音,却先响了起来
“陛下,臣户部观政士田成安有急事禀奏,还请陛下恕罪”群臣中,一个青衣官员抢步而出,拜伏于丹墀之下
众臣们一阵骚动,都被这突兀的家伙搞的愣住这是什么人啊,懂不懂规矩啊?究竟什么急事,竟连这一时三刻都等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