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看着范镇,微微叹了一口气。
范镇纯是弄巧成拙,若没有他的进谏,凭借唐坰的神经病,文彦博未必能下去,可是他的进谏,文彦博不得不下了。而且老朋友,今天也似乎中了邪!
不但他,许多人看着范镇想摇头。
说王韶没事,说李师中也没事,那怕说李定都没关系。
偏偏说了郑朗师生四人。
严格说是师生关系,可郑朗从少年时就不承认这种师生关系,只是说咱们互相学习,互相帮助,以平辈论交。就算是师生关系又怎的。看一看韩亿八子,吕夷简四子,范仲淹三子,还有。文家的人。大名府三槐王家的人。应天府虞城王家的人,曾家,章家,等等。宋朝有避嫌制度。仅两条,至亲的人,这个至亲非是五服,而是三服。同在中书为东府宰相,才需要避讳,毕竟国家最重要官职就是中书宰执。第二个有人在中书为相,又有人在台谏,也需要避讳。这个避讳更严重,这才有范纯仁担任是监察司使,而非真正言臣的由来。
其他的,或者象郑朗这种暧昧的师生关系,还需要避讳,那么文家吕家的人也不想活了。
范镇得罪的可不仅是郑朗。而是一个个顶级士大夫家族。
再说,这师生四人有没有拧成一条心。想专权,相反,若不是郑朗居中调节,司马光与王安石早就捋膊上阵开战了。还有,能牵连到曾公亮与富弼吗?
还有,最致命的一条,范镇想做什么?国家欠负巨大,西夏屡屡入侵,无论经济或者军事,皆离不开郑朗。将郑朗弄下去,不用说,国家大厦本已在倾斜,那么有可能自此以后,整个房屋会倒下去。以前自己也有弹劾,可仅是针对事,非是针对人。
看来老范今天是犯糊涂了。
郑朗走到范镇面前道:“景仁,我在杭州时,你看到的大约是我喜欢多事。皇祐为相时,我十分安静,可你又不在庙堂上。这次我为相,你在庙堂,又看到了我多事。不错,我此次改革是带来了许多争议骚动。皇祐那次主政,我十分安静,然仅有理财之功,国家的弊端却在增加,仅是因为财政良好,被掩饰下去。就是河工这样的利民之举,还引起骚动呢,况且执政。清静无为,天下大治,你好我好他好,谁不想?然而有几份可能。今人看唐朝,动辄称前房杜,后姚唐,姚唐虽好,与我在皇祐一样,仅是修补,兼并严重,府兵制破坏,均田制破坏,这三项重大时弊一样也没有解决。若是解决一样,何来节度使专权,又何来安史之乱。虽在杭州我引起种种争议,今天杭州是什么样子?君不想国家未来几年后,变成一个放大的杭州乎?庆历之争,成为国家伤痛,君还想再走这个回头路?”
然后叹息一声,走了出去。
此次朝会之争,由西北变成了郑文二人之争。
很伤很痛,文彦博苦逼了,再也无法呆下去,上书请求外放,赵顼准许,范镇胃口太好,不但想吃下郑朗四人,还包括曾富,赵顼误以为乃是文彦博的主意,十分不悦,又将他发配到洛阳养老去了。范镇直接致仕,唐坰发配到南方。
郑朗这一边同样很伤,范镇提了出来,多少有些忌讳的,曾公亮、富弼、吕公著、司马光与王安石同样上书请求外放。
这是不可能的,曾富二人看似不重要,实际很重要,一是大旗,二是挡风,三是资历深,能起到很好的稳定作用。王安石更是改革的重要大臣,司马光则能起到改革派与保守派之间的纽带,使朝争不会恶化,吕公著性格安静,可他是吕家子弟,有他在,就能起到与豪门的妥协作用。并且六人皆有才干。
实际还有一个问题。若是师生避讳,且不说后果,就说人才,一批老臣先是凋落,能担任宰相的人,不会超过二十人,郑朗师生五人,包括范纯仁在内,皆可以说是位于其中。无论怎么避,也绕不过去。
是好事,也是坏事。
赵顼不准,曾公亮再三请辞,这几年确实让他感到很累了,争吵几乎没完没了,从治平时就开始吵,这一吵就是七八年之久,而且他担任宰相,也有近十年时间,按照规矩,也到了下的时候。
不但连写了几道辞呈,还央求郑朗,俺老啦,七十多岁了,让俺息一息吧。郑朗无奈,让曾公亮判应天府。又让吕公著判永兴军。主要这个枢密使不揭开没事,一揭开是有些忌讳。
三相下,陈升之即便夺情,也未满百日之期,赵顼于是再做人事调动。让王珪任参知政事。
随着又有人事调动,以富弼为昭文馆大学士,担任平章事,反正郑朗死活不担任首相,得让前面有一人顶着。吴充为枢密使。又诏蔡挺返京,担任枢密副使。
东府变成富弼、郑朗、王安石、王珪。西府变成吴充、司马光、吴京、蔡挺。
对郑朗很有利。没有文彦博的号召力。反对派的人心群龙无首,也就散了。再说王珪性格软,吴充经赵顼开导后,虽心里面仍有一些不悦。但渐渐与郑朗不恶了。蔡挺更不用说,那是郑朗的铁杆支持者之一。
但未必是好事。
郑朗又提议,让吕大防为枢密副使,此乃一个良吏。正直敢言,军事民政上皆有作为,但对改革派略有微词。总之,郑朗拼命地让朝堂不能变成一言堂,那怕自己困难一点。
其实到了这时候,再加上郑朗那句“异论直搅,即各自不得为非”传了出去,更多的人对郑朗产生敬重。当然,举报制仍然带来巨大的反对声音。不过随后收了起来。
郑朗与八十几名商人经过三天艰苦的谈判,各自退让一步。
第一天。郑朗说朝廷退让一步,降低举报罚没数额。
普通货物由原来的二三四倍罚款。变成一倍、一倍半、两倍罚没。但奢侈品体积小,易于变成“水货”,罚没制仍然森严。
诸位商人不满意,即便罚没一倍,一倍半,他们的生意那一次数量不是几千缗,最大的能达到上万缗,那一次罚没,损失都很巨大。
第二天郑朗又提出一个方案,住税由百分之三减至百分之二,往税最多上限为三路。也就是商税从百分之二到百分之八之间。前者是真正的减税,后者为了偏远商人的利益,比如从成都府路至京师,从水路走运输成本很低,然而要经过六七路管辖区,仅是往税就达到百分之十几。
其次是照顾豪强,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以前豪强哪里征什么税,连两税都不会上交,现在连商税也征收,心中不服在所难免。因此郑朗做了妥协,单次货物达到五千缗者,商税减半。也就是中小商人交一千缗钱的税务,他们这些大户人家因为货物多,仅交五百缗。朝廷也有了台阶下,不是说对豪强妥协,而是说鼓励货物流通,大批货物流通,不但能给国家带来税收,还利于各地物价稳定。
这些货物的减税包括奢侈品。但不包括两样商品,一个是茶叶,一个是矾,本来专营改成商税后,两相收入仅是勉强持平,若再让税务,那么茶矾通商法有可能失败。
此乃郑朗底线。
至于举报制,郑朗死活不妥协,能降低税务,再于税务上进一步照顾,但休想停止举报制,不然无论怎么降,各地商贾避税情况仍然发生,这也是郑朗底线之一,不可能做任何妥协。可提出这个提议后,这些商人代表们眼中却闪过光亮。
郑朗又说道:“另外,我还做进一步的退让。”
那就是对罚款的处理。
仅是八个月,各地罚没的商品,以及罚款多达近七百万缗钱。其中一半奖励给相关的举报人与衙役,能不眼红吗?有的人一次举报后,就能得到钱帛几千贯。盯的人会有多少?故仅是八个月,罚款达到七百多万缗,每个月仅是罚款几乎达到一百万缗钱,可想下面的引起的轰动。其实还没有严厉执行,许多官员包庇了,否则这个数额会翻上一倍。
一半钱变成奖励,到了私人腰包,不可能收回来了。
还有一半,郑朗代表朝廷,并不想挪用它,将它择出来,一半返还给各个被罚主,稍稍抚平他们心中的一些气愤。再有一半,存入银行,分成十年时间,每年大约能抽出二十余万缗钱,作为师资。
然后让两广、荆湖南路以及夔峡四路稍稍开化的地区,开办地方学校,这笔钱朝廷不出的,若是各地蛮部与蕃部连学校的钱都舍不得出,先生去了哪里,很有可能也不会尊重,便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
学校由各地自发出资建设,再由银行将钱交给慈善会,由慈善会每人给二百缗钱的年薪,雇佣邻近各地区学校的落第举子,前往授课。那么可以雇佣一千名举子,开办三四百所学校,进一步开化各边区的蛮人。
这些钱非是用罚款名义充入各地学校的,乃是用捐款名议纳入各地学校,聘请老师。若是这些罚没商户再表现好一点。以后可以以此作为善款。进入良户行列。
良户也是郑朗推动起来的。行政手段终是落了下乘。因此郑朗通过种种诱导,慢慢对豪强的贪婪做一些改变。这便是夫子所说的德化,郑朗所说的治国上道,但很难。只能说做,比不做好。不过这个作监的股契分配,确实起了很好的作用。
各个作监股契以良户优先,只要进入了良户。意味着便会有更多发财的机会。用此来逼迫豪强减缓兼并,不为非作歹。
这样一来,不但得到义名,还得到一个进入良户行列的机会,虽罚了款,损失大,也能算是进一步的弥补。妥协诚意十足了。
更多的人色动。
但当天还没有谈好。
接着来,到了第三天,有人提出一项新的方案,同意朝廷继续执行举报制度。不过请求郑朗再次妥让。也就是若货物款项达到两万缗钱后,税务减至三分之一。若是达到五万缗钱后。减到四分之一。若是这样的话,他们会代表各地商贾,再也不反抗朝廷的征税,相反的,会十分配合。
随行的张方平纳闷地问了一句:“你们行商,有几回货款能超过五万缗?”
宋朝生意做得大的商人很多的,有的一年生意规模能达到几百万缗之巨。但这是单趟,五万缗货物是什么概念?
郑朗同样犹豫了一会,最后很勉强地说道:“好,同意了。”
“郑公,请出诏书。”诸商人大喜,立即说道。
当然,交税他们依然不痛快,不过若是减到四分之一,还是可以忍受的,例如五万缗货物,平均征税百分之六,就是三千缗,现在只有七百五十缗。虽交了税,相比于三千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你们皆是商人,以前最贱的群体,但能将朝廷逼到这地步,可以说自中国有文明史以来,乃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但以后朝廷不会再做任何妥让了。”郑朗悻悻地说。
“喏。”许多人也感到惭愧,齐声答道。
郑朗带着张方平回去草诏。
赵顼长松了一口气道:“终于结束了。”
略有些惆怅,若非文彦博带着大家反对,还可以拖延一段时间,每拖一个月,就等于为朝廷增加一笔不菲的收入。又道:“也罢。”
张方平还有些不解。
郑朗笑了笑道:“安道,这是我在四月时的想法,当时闻听中江惨案后,我派小吏将商税收入账册盘算,原本是准备辞去三司使之职的。可看到商税下降,再有这些豪强的不法,又留在三司,然后想出这个办法。”
“什么办法?”
“说出来就不复杂了,”郑朗道。方法很简单,让小吏加强盘查那是不可能的,但有一条,那就是官员,用受理举报作为官员的政绩,各地官员会被逼着执行举报人的情报,对这些豪强货物强行盘查。再有,那就是举报数额的巨大。无论朝廷怎么松,只要政令一直对举报人进行人身保护,举报风气便不会停息。
所有行商的豪强会感到失望。
朝廷并没有贪婪这笔罚款,许多大臣还弹劾过,实际郑朗自始至终就坚持对这笔罚款一文不会动用。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国家也是如此,即便谋财,也要走正道。若靠罚款来谋财,那便是往邪路上走了。
因此郑朗一半退还,一半用来聘请老师,非是灵机一动的想法,而是很早就有的想法,也对赵顼说了。
要的不是罚款,而是商人的恐惧与失望。若没有这个折腾,即便郑朗提出这种种的妥协,这些豪强也未必同意。经过大肆折腾后,许多人罚得差一点倾家荡产,那么妥协来了,并且是很优厚的妥协,大家也就同意了。
说出来是不复杂,可执行过程里没有那么简单。
数年改革,引起许多争议,此次非是改革,乃是微调,然而就是这次争议最大。不然也不会逼着文彦博、冯京、范镇等人,一起在朝会上对郑朗发难。
用司马光的想法来说,就象在刀尖上跳舞。
还有一个秘密,郑朗让张方平勿得外传,那就是无间道。
郑朗在各地执政,重视商业,并且还有诸监,以及南方开发,他与商人不会存在多少交情,可有一些往来,一些商人不恶。比如这次来的几十名商人中间,就有好几人与郑朗打过交道。
郑朗暗中派人通知他们,让他们似乎是站在商人这边,与自己讨价还价,比如往税上限为三路,后面的两万缗钱减至三分之一,五万缗减至四分之一,非是商人的主意,而是郑朗刻意让这几人与其他商人协商后,代表着商人的利益,向自己提出的条件。
这段时间大家受了委屈,朝廷与他们谈判,如郑朗所说,至少让他们感到尊重,似乎史上还未有过类似的事例。其次条件皆是他们提出来的,朝廷也一一满足。事实条件提出后,他们沾了极大的便宜,相反,朝廷委屈了,那么新商税自此再无怨言了。争议声还会有,但不会太重。
张方平听到这里,心里说道,难怪皇上说郑朗用心良苦,几日后你们便知之。但他还是不大明白,问道:“行知,虽如此,可单趟商货越过五千缗的少之又少,更不要说五万缗钱了。他们这个便宜不容易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