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柳青啜了口茶叶,轻咳几声,笑嘻嘻地向那怪人说道:“嘿嘿,你因何事而闷闷不乐啊?”那疯子正愁没办法解闷,突然听到有人搭话,立刻跳了起来,跑到柳青对面坐下,手舞足蹈:“小子,我告诉你,你就能明白么?”柳青摇头说道:“不明白。”那疯子奇道:“咦?我还没有告诉你原因,你何以来得不明白?”柳青点头道:“明白了。”那疯子更是摸不着头脑:“你又明白了什么?”柳青嘻嘻笑着:“我明白你不知道我明白了什么,也知道你不明白我知道了什么。”那疯子气急败坏道:“乱七八糟!你且说说看,我为何而伤心?若是说得不对,哼哼,哼哼……”一连“哼”了八九声,也没个下文。
柳青寻思:“这人疯疯癫癫,行为不按常理,端的难测深浅。我且考他一考,看他于‘酒’之一道,究竟做何领悟?方才他自比‘桃花仙人’,想来对诗词有些造诣,我便由此入手罢。若他只是个闷头喝酒的凡夫小儿,便不再与他说话。”念及至此,便唱道:“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这怪人虽疯却不傻,此刻听到柳青的言语,骤然一惊,心道:“这首《西江月》乃是洛阳人周敦儒的名作,他此刻咬文嚼字,必有深意所在,容我想上一想:朱敦儒晚年以诗酒为乐,终日醉饮花前,‘深杯酒满’见得饮兴之酣畅;‘小圃花开’点出居住之清雅,无一字及人,但人的精神风貌却隐然可现,这正是‘借物喻人’的手法。他莫非是在隐喻我不成?”稍一停顿,顺理成章的想下去:“‘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我他妈刚才又唱又跳,无拘无碍,可欢乐的很啊……呔!他必定是用这首词来讥俏我,笑我方才得意,如今失意,大起大落,看不开红尘烦恼,做不到‘领取而今现在’。好啊,他竟来考究我,我定要他好看!”
那怪人想好对策,便装腔作势,哀哀怨怨的道:“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独抱愁浓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柳青秀美一轩,疑惑道:“这是才女李清照的《蝶恋花》:当时赵明诚出仕做官,李清照独留青州难免孤寂,饮酒赋诗也总是孑然一身,自然没有人能体会她的‘酒兴诗意’,最后愁绪太浓,连梦都做不好,只得在一灯如豆的窗前,默默排解忧伤……这是一首‘闺怨词’,这疯子想表达什么?”打了个哈哈,续思:“‘酒意诗情谁与共?’难道他竟借女子的愁怨孤单,坚贞操守,一来表达‘空有美酒诗意,却无知己相伴’的悲哀;二来抒怀‘梅妻鹤子’式的高雅追求,即便没有他人理解,也绝不与世俗合污?”又细思这疯子恬然自适、自得其乐的处世方法,以及他刚才吟唱的那首打油诗:“酒逢知己千杯少,能喝多少是多少,能喝不喝也不好,喝多喝少要喝好,没有知己怎得了?”更加确定了想法:“这疯子必是因无人对酌饮酒而伤感……哈哈,有了,我再出一题……”
当下二人针锋相对,你引一句唐诗,我说一句宋词,互拆十余招,不分胜负,主题俱是与“酒兴”相关。
又斗了一会,依然平分秋色,这时二人不免暗自心惊,互生敬意,各有所思。那怪人盘算:“瞧他白面儒生的模样,书剑飘零的行头,难不成竟是个进京赶考的秀才?坏了,坏了!这掉书包,我可决计不是他对手,万万不可继续下去……”柳青思忖:“这怪人吊儿郎当,一幅斗大字识不满箩筐的模样,何以晓得如此多史料典籍?难道他竟是个怀才不遇、不满社会风气,因此愤世嫉俗的大学问家?要知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不疯魔,不成活’,自古以来于文学、音律、书法、绘画、棋弈、天文科学等领域有极高造诣者,哪一个不是性情异于常人?‘竹林七贤’痛恨世风日下,整日价醉生梦死,游离现实之外,不被礼法所约束;诗仙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难道这疯子也是这般人物?哎哟,哎呦!我可不能再和他比划啦。”当下柳青虽想明白这一节,却也不怎么介怀。要知道江湖人重的是侠肝义胆,武艺计谋,大家舞刀弄枪,不识字的亦不占少数,什么文绉绉诗词歌赋,那是文人墨客的玩意————却不知柳青又如何懂得恁多的“把戏”?
二人不约而同得哈哈一笑,柳青先开口道:“嘿嘿,阁下只因没有人陪伴喝酒,便要死要活到这般程度,倒也难得的很。”嬉皮笑脸的再加一句:“却不知无人相伴,你又为何如此感伤?”岂料那疯子拍案而起,喊道:“因为我的名字!”柳青“哦”了一声,好奇道:“什么?”那疯子吼道:“因为我叫贾病,我有病!我有大病!”
柳青听到贾病的回答,笑得更为开心了。贾病看着他捧腹大笑,怒不可遏:“你笑甚么?”柳青摆摆手,说道:“一个时常觉得自己有病的人,通常都没有病。”贾病骂道:“放屁,放屁,好臭的屁!”柳青却正色道:“我说的原本就是事实。”
贾病正欲争辩,忽然心生一计,立刻由怒转喜,说道:“你若是叫我相信你的歪理,也不是没有办法,除非……”哈哈一笑,摇了摇手中的酒壶,接着道:“除非你将这一壶酒喝个干净,否则的话,嘻嘻……”这壶酒的分量可实在不小,再加上贾病方才对嘴而饮,估计浓痰鼻涕也流了进去,自然是谁都不愿喝的。
岂料柳青付之一笑,说道:“实不相瞒,在下虽然也是个酒鬼,但不该喝酒的时候,却决计不喝。”微微一笑,续道:“这喝酒么,可是有很多学问的。”贾病挠头不止,十分在意的问道:“你倒是说说看,这喝酒有什么学问了?”
柳青道:“喝酒讲究三点,亦可分为三个意境,意境不同,乐趣就不同,意境乐趣虽然变化万千,但应用却存于一心。醉中之乐,乐之在人,乐之在境,乐之在情。”贾病不解道:“怎么讲?”柳青细品着粗茶,悠然道:“纵对千年佳酿,心若独则酒浊。这喝酒的第一个要求,便是必须要有知己红颜,或情同意和的好友相伴,此所谓乐之在人。”这一番话可说到贾病心坎里去了,只见他大呼小叫:“好!他娘的,说的太对了,正是如此。这第一关算你通过,不知这第二点是……”
柳青又道:“对饮是为中乐,独饮虽为小乐,但倘若心中有境,则闹市之中可得清凉,孤寒之地不觉感伤。是以独饮也罢,对饮也好,环境如何,意境如此,都有它独特的乐趣所在,明月高悬则邀月,艳阳当头可对影,此所谓乐之在境,且应用存于一心。”贾病拍手称快,连连摇头,急不可耐的问道:“妙极妙极,却不知这第三点是……”
柳青长叹了一口气,高歌唱道:“众生熙熙,人海攘攘,华谢高台,豪门望族,琥珀藏金,金盏在握,道不尽醉里乾坤;市井低檐,斗升小民,粗酿随心,觥筹之间,说不完酒中三味。红尘如烟,人生似幻;酒若人生,醉若红尘。个人之趣,难与言说,就好比: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此可谓乐之在情。”
即便是最富于笔墨的人,此时也不能用文字来描述贾病脸上的表情。过了好一会,他才拱手道:“佩服,佩服。”柳青也抱拳回礼道:“哪里,哪里。”
便在此时,贾病霍然起身,大声道:“好!真没想到你竟是个懂酒的大行家,你这个朋友,我贾病交定了!”柳青赶忙摆手道:“且慢,且慢。在下虽乐于交友,你我又一见如故,却也不忙着结交。”贾病皱眉道:“怎么个说法?莫非你也是个愚夫俗子,见我乞儿模样,便心存芥蒂,不愿与我结交?”
柳青“哼”了一声,不屑道:“阁下说哪里话来?大丈夫交朋友,拜把子,人品德行谓之其一;志同道合谓之其二;才华武略谓之其三;地位财富谓之其四;至于这脸蛋俊不俊,穿着美不美,那却是毫无意义之事。”贾病乐道;“是也,是也。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不愿与我结交?”柳青道:“在下不喜约束,于世俗礼法向来不放在眼里,亦可说是十足的混蛋。”微一停顿,续道:“不过我虽是混蛋,却晓得做人道理,分得清是非善恶,更知道江湖中有所不为……你我初次见面,都不知底细,你若是大奸大恶之徒、或者鸡鸣狗盗的宵小,我虽不是洁身自好的君子,又怎能自甘堕落,与你狼狈为奸?”
贾病心道:“原来他也是个江湖中人,不是什么儒家学士。”随即哈哈大笑,笑声豪放狂野,更是落拓不羁,不住口赞道:“恁直爽,真性情!兄弟快人快语,不似名门正派中口蜜腹剑、假冒为善的伪君子,兄弟佩服!大丈夫行事,爱怎样便怎样,行云流水,任意所之,什么他妈的武林规矩,门派教条,全是狗屁!”柳青思量道:“听他口吻,原不是什么大学士,难道也是武林中人?”
话音甫落,忽听一声大喝自角落传来,二人循声望去,只见方才那朝北而坐,暂且看不到相貌的大汉兀自扭过头来,只见他紫红面皮,宽颧骨,高额头,大鼻子,甚是威猛,此刻正怒气冲冲,眦目向这边儿走来,好像要寻晦气。
柳青和贾病均想:“我二人说名门正派的伪君子,武林规矩,门派教条,却干他屁事?何故如此生气?”柳青右手一垂,下意识摸到了剑柄。
正是:喜逢知己论酒道,难测他人愤不平。诸位看官,欲知“什么情况”,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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