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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和二十年冬月二十二,卯时天明。
入冬后的天色亮的很晚,至此才将将露出鱼肚白,行进的车轮不紧不慢的压过一片崎岖的卵石,江淮在车厢内被颠簸的醒来。
这半个月,她每日睁眼都要摸一摸自己的脖颈,确定伤口已经愈合。
“醒了?”
车厢外有道底气很足的男音传来,江淮推开轩窗,掀开遮挡的帷裳,瞧着坐在马上的贺荣,他身型宽硕,神色和气态皆昂扬,一双眼睛铜铃般奕奕,丝毫没有彻夜赶路的疲惫。
她用口型问了问:“几号了?”
贺荣目视前方,沉稳道:“二十二号了,再有三天就能到达西昌的国境了。”扯缰下马,“到时候师父可就不能送你了。”
江淮闻言放下帷裳,轻敲了敲车厢板,赶车的高伦连忙停下马车,回身掀开车帘子扶着她下来。
江淮眺望四处,这里是山涧边的草地,怪道颠簸,瞧见贺荣牵着爱马去不远处的溪边喂饮,遂伸手拍了拍高伦的肩头,示意他歇歇,然后过去并行。
这是冬日,那溪水不深,却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江淮蹲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俯身看着冰面上自己的倒影。
那是一张不属于她的脸。
那是,六皇子成王宁容远的脸。
冰面下有红色游鱼打转,江淮眸光深邃,回忆之风迅速回卷到冬月初七,也就是半个月前,她被绞死的那个晌午。
彼时她被痛楚和绝望侵吞,香消玉殒,谁知道竟还能醒过来,她非但没死,还被带回到了浴堂殿,书桐在帮她处理伤口,近百瓶的药液倾洒在脖颈之上,那血肉愈合飞速,这具身子虽然残破,好歹是挺下来了。
那一刻,她除了骂娘,什么都不想多说。
派遣质子去西昌的事情迫在眉睫,于是乎她被推上了案板,她将要代替那个天真软弱的人,在西昌那个虎口狼窝待上四年。
运气好的话,应该可以活着回来。
江淮冷笑,前一夜她将匕首插入胸口,就是为了拒绝这次交易,也是在故意报复太后和皇帝的步线行针。
你算无遗策,我便死给你看。
谁知道,死不成,又死一遍。
可死是假死,疼是真疼。
于是乎,她只得听从安排,死了两次后,人基本的求生本能在她的体内溢满到了极致,她得活着,她要保护挚爱亲朋,和一切她放在心上的人。
而这一记偷天换日,没想到师父也知情,他从宗里带来了那张人皮面具,名为千蛛面,乃中原神器之一。
它与当日去长生教所戴的那张不同,这张千蛛面是活物,它会和她自己的脸皮长在一起,不必摘下,也不用担心被揭穿。
当然,这辈子也取不下来。
除非,她把它连着自己的脸皮一齐割下来。
冰面如境,江淮仔细端详着现在这张脸,虽然和成王的一模一样,不过因着她本身的眉骨过于立体,现在的五官要更深邃些,恍惚比那人要硬朗些。
伸手扯开高立着的衣领,脖颈上的伤口愈合的很好,那犹如数条蜈蚣相互交缠的疤痕随着呼吸律动,看上去可怖且令人胆寒。
本来是准备服哑药的,想以此来遮掩她本身的女音,没想到这一道绞刑算是弄巧成拙了,那麻绳不偏不倚的绞断了她的喉咙,现在的声音哑的正好,虽然干涩难听,可好歹分辨不出男女,只是不知道恢复好了会怎么样。
还有衣衫内,那件覆在束胸外的精制软甲。
三十斤沉重,并且限制呼吸。
这是江连夜遣人送来的。
若不是江淮的臂力惊人,整个人都会被摔到冰面上,她伸手敲碎了那层薄薄的冰面,鞠了一捧冰凉刺骨的溪水扬面,登时困意全无,打了个激灵。
贺荣在旁边缕着马鬃,清淡道:“看来面具已经长好了。”
江淮摸了摸脸颊四周,果然没有了任何缝隙的突兀感,这千蛛面薄而透气,舒服是舒服,只不过一想到它本身是活着的虫子,就有些不寒而栗。
贺荣见她一脸怪异,破天荒的打趣道:“行,清俊的小后生。”
江淮也失笑两声,然后道:“以后怎么办?我不可能一直戴着它吧,到时候要把我的脸皮也割下去吗?这东西可没有再长出来的。”
贺荣胸有成竹:“山人自有妙计。”
江淮挑了挑眉,却不小心被冰面上的倒影给惊了惊,好家伙,现在这张脸还真是犯极了桃花,光挑个眉毛就能把自己给撩住了,看来以后要克制下。
贺荣瞧着她注意力集中的样子,心内有些复杂,但是事已至此,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的办法,总归要活着,就算是再痛苦,也要活下去。
“走吧。”他牵马回去马车旁,瞧着高伦靠在车板上睡得正熟,江淮走过来,瞧见这一幕,也颇为无奈的笑了笑。
这次去西昌,她只带了高伦一人随行,这人反应快又有眼力,况且现在自己身为男子,也没办法带丫头在旁边。
只是一想到这人得知自己没死时的表情,便忍俊不禁。
“罢了,我来赶车。”
江淮伸手将高伦推进车厢,那人是真的累了,头撞到木板都没醒,贺荣笑了笑,跃身上马走在前面,似能劈开沿路的混沌迷茫,为身后的爱徒保驾护航。
而江淮慢悠悠的坐直身子,转头微扬眺望,从大汤西疆华城出来已经很多天了,再有三天就能到进入西昌国境,而自古以来的质子派遣一向是要隐秘进行,以防有不轨之人偷袭,造成两国之仇,莫要得不偿失。
望着来时的路。
冰溪雪丘,碧冷蓝天,上有开始飘摇轻细的薄雪,她透过那层层如白羽的花朵,茫然看到了另一个人,嘴角勾笑,却是极苦的味道。
依稀间,她回忆起曾经和那人所拥有的时光,春日窝在软榻上读书,伸手摆弄着鬓边的青丝,卷着一圈又一圈,夏季挨着溪边乘凉,探入其中挑拨游鱼,感受它的亲吻。
秋季倚靠在廊下晒太阳,数着院中的落叶被风吹起,又孤零零的落地,冬日躲在窗侧搓手取暖,将鞋子伸在炭盆之上烘烤,昏昏欲睡。
他就在旁边拄着下巴看着自己,从春看到冬,又从白看到黑,他的眼里满登登的都是倒影,她在其中看到自己,却也快要不认识自己。
宁容左,咱们两个果真没有缘分。
我们都被老天爷骗了。
你我生来就是敌人。
也是……可笑的亲人。
只可惜忘了告诉你。
我心里有你。
我也曾付出过真心。
十二岁到二十岁,这最美好的八年,万幸都是你。
她轻轻张嘴,一声叹息在冷风中百转难回,有虚白的雾气从唇瓣中浮出,飘渺的很。
轻轻甩鞭,驱车随上。
身后是大汤的万里江山,她不肯回头,那原是一座禁锢了她二十年的围墙,只是与痛苦并行的,还有难得的快乐和平静。
依稀想起和徐丹鸿攀爬过的洞庭峰,和花君绕盆烤红薯的檐廊,不小心打翻的崔的药壶,用来捉弄江歇的大白鹅。
还有上御司的那只,永远放在阳光下照着的毛笔。
那是她升为掌外时,一只喜欢穿藏蓝色衣袍的狐狸送的。
她垂眸自己空无一物的左手拇指,清冷且平静的说道。
“等我回来,要变天了。”
话音落了,风消雪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