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太后冷冷一笑,对百里藥的这番陈词很是不以为然,只有赵恒脸色顿显苍白,手指扣着坐椅扶手指节隐隐泛青。“不知道你们这们亲事是何时定下,又是何人作媒,何时下聘?皇帝可知道此事?”太后转头把视线定在赵恒身上。
赵恒强行镇定,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容,“此事…藥儿已经和我说过了,我知道。”
“知道?”太后面色一沉,“就只是知道吗?公主下嫁这种事情,你做皇兄的就仅仅是知道吗?那驸马是何家子弟,皇帝可曾见过?”
“这…尚不及见。”赵恒的目光犹疑地看向百里藥。
“既然如此,这样的婚事如何作得准?依哀家来看,这样的婚约尤如儿戏,岂可当真。哀家倒是觉得很是适合百藥公主。”太后静静凝视着百里藥,百里藥心头剧震,然又有些无奈,明玉毕竟是太后亲生之女,她不过是宫外送来的一名养女罢了。
赵恒当然也明白太后所谓的另一门亲事是指什么,他如何能够同意,可是他没有理由,他要行聘百里藥为西宫已然无望,但也绝不愿她远嫁番邦,但是明玉同样是他的嫡亲妹妹,而且从小娇生惯养,不懂人心险恶,若是嫁到辽邦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受什么样的委屈,这…该让他如何抉择,手心手背他都割舍不下啊。
“母后,民间俗谚都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藥儿既然已经与心爱之人有了白首之盟,您又何必强人所难呢?”赵恒有些无力地再为百里藥辩驳。
“皇帝此言差矣,这关系到我皇室的尊严,岂可等闲视之。”太后语气冷硬绝无转寰的余地,目光定定地落在百里藥的身上。
百里藥在这一刻真的有些惶然,太后的注视她并不在意,可是看着一脸隐痛与无奈的兄长,还有满心怔然与期待的明玉,蓦然之间她的心中似乎破开了一层阴晦的迷雾,突然之间对自己所需承担的一切有了更深一层的了悟。
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她被大哥当作礼物送进宫来,竟一夕间得到先皇的亲封与二哥的宠爱,在世人看来实是天大的幸运,可是只有身处当中的她知道这种荣耀与光辉是何等沉重的枷锁,她一直清醒的看着周边发生的一切,在长兄的包庇或者说别有用心地放纵下早早地出宫,说是游学天下,可是在内心深处那真正离去的原因又何尝不是因为对皇权的畏惧,对这至高至寒之处的畏惧。上自天山,下自南海,远离中土,不近家国,半是为了梦想,半是为了躲藏,这一逃便是十三年,十三年来她一直假装天真地以为离开了皇宫她就可以单纯地做一个远离庙堂的江湖游医,一个逍遥天下的过客。她假装不知道身后总有追逐的人影,假装不在意那从没间断过的画影图形,强迫自己不去思念,不去回想,让行医成为生命中唯一的动力与喜悦。可是,原来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她一直不敢去面对,不敢去承认,在太宗将她高高托起,封赐玉牒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已经永远都不可能脱掉那层皇权的华裳,就算她能割舍下前半生的一切过往和情感,断然割断与两位兄长的所有牵系,她也不可能只做一个平凡的女子,寂寂隐没于江湖,当太宗认她为女,二哥宠她如妹时,她就已经与皇家血脉相连,这里有她的骨肉至亲,有她必须去承担的责任。
一刻的惶然并没有持续多久,多年风雨历练令她很快冷静下来,她在思量,她该如何决断,是进是退?是面对还是逃避?是小家还是大家?是亲情还是爱情?
身为医者,她知道:救一人不如救天下。
她的沉默,也令整个慈安宫大殿陷入一片死寂,太后看着她,对她那晦莫如深的神情也有些捉摸不透,也因为赵恒的在场,不便过于逼迫,所以只能安静地注视,等待。
百里藥唇角突然牵出一丝微笑,转头看了一眼赵恒一眼,慢慢开声道:“太后娘娘,皇上,百里藥知道你们都是百里藥着想,百里藥亦已经明白太后的美意,澶渊之盟,我大宋承诺送一位公主与辽国和亲,辽国对此极为重视,这关乎我大宋与辽国边境未来数十年的和平安定,辽主耶律隆绪是个雄才大略的君王,应该是个不错的夫婿,现下整个辽国都在为迎娶我大宋公主准备,聘礼仪仗更是以娶后的标准在操办,那耶律隆绪倒也算得诚意十足,未尝不可嫁也。百里藥身受皇恩,由先皇和陛下抚养**,知思图报乃人之常情,更何况身受百藥公主之封赐,位在明玉之先,姊未出阁,妹何能嫁,这和亲辽邦之事的确该是百里藥的责任。”百里藥面对太后已经不再使用儿臣的自称,而已百里藥自称,和亲,是她奉还大宋王室对她的养育之恩最好的方法了吧。
“藥儿,你…”赵恒大惊,连太后都颇有些意外,百里藥居然这么快就答应了。
百里藥淡然一笑,冲着赵恒摇了摇头,话锋一转:“不过,百里藥有一事相求。”
“你说。”太后在听到百里藥答应和亲之后脸色顿时和缓不少。
“宫外还有一些病人需要百里藥继续看诊,希望太后能够允许百里藥在婚期到来之前依旧自由出入宫禁。太后放心,百里藥既然答应便绝不会背诺私逃。”百里藥惨然一笑,现在她真的有些感谢大哥早早地抹去了卓君的记忆,否则以他的性格,恐怕至死也不会同意放开她,让她去和亲辽帝的。
“好,哀家便允了你,不过,你毕竟是待嫁的身份,哀家会派几名内侍跟随你,有些不便的事情就吩咐他们去做好了。”
百里藥无力地笑笑,随便吧,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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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藥走出慈安宫,刚才还明媚的太阳现下却被乌云所笼罩,似乎像是要下雨一样。
转过一座假山旁,“藥儿!”一声痛苦的呼唤百里藥在身后响起。
“二哥。”百里藥转身,尽量扯起一个笑容。
“不想笑,就不要笑了,都是二哥不好,二哥不该逼你公开了身份。”赵恒悔恨的心口生疼,看着百里藥牵扯着唇角露出的充满倦意的笑容,他的心像被生生撕裂一般。
“这怎么能怪二哥呢,这本就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其实我去应该比明玉更适合吧,她年轻气盛,天真率直,从小被太后娇养于深宫,耶律隆绪是一代令主,心机深沉、挥斥方遒,若想在他身边站稳脚跟,并为了我大宋争取最大的利益,时时监控他的一言一行,绝不是仅仅依靠美貌或者些许聪明就可以完成的一件简单事情,那需要绝大的耐心与勇气,要做到这些,明玉还是太过稚嫩了。”
“你觉得自己可以做到?”赵恒隐下深深的心痛,在百里藥沉静的语气中恢复一个帝王的冷静。
“至少我并不畏惧。”
“可是你畏惧这里。”赵恒早就看出了百里藥对这宫墙存在深深的恐惧
“那是对于这里,我的畏惧来自于对外面天地的渴望,我的畏惧是因为这里的阴谋争斗中牵系着我关心的人。”百里藥坦然,赵恒眼中隐隐泛出水雾,她始终如此善良,清澈地像那高山上流泄的山泉。“我并不视和亲为畏途,是因为我将之视之为出征,我习医是为了救治人命,而和亲不过是殊途同归的另一种方式,我以大宋公主的身份为我的家国而出征,尽我最大的力量去保护你…我最亲爱的二哥和你治下的子民,也是我的子民,这是何等的荣耀?”百里藥说着脸上漾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百里藥…”赵恒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有些嗫嚅的声音,赵恒和百里藥均向声音的主人看去,是明玉,她正从假山的后面慢慢走出来。
“百里藥…百藥皇姐…”明玉不知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究竟听见了什么,百里藥和赵恒因为心情都格外复杂零乱,所以都没有留意到她的存在,只听她突然变了称呼,冲着百里藥就跪了下去。
“明玉,你这是做什么?”百里藥大惊,急忙上前搀扶。
明玉已经泪流满面,“比起皇姐,明玉实在不配做大宋的公主。”
“明玉,你还小,这么沉重的责任让你来承担,的确是太过勉强了。”百里藥抽出绢帕,替明玉擦去那一脸的泪水。
“藥儿…可是我,我实在舍不得你去那辽国。”
“终归是要有人去的,我不去就是明玉,辽帝不会甘心让一个无关痛痒的普通宗室女入主大辽皇宫的,所以或者是像我这样的长公主,或者是像明玉这样的嫡公主,必须是要去一个的。”
“可是…我该如何向大哥交代?”赵恒有一丝慌乱,大哥一向疼爱藥儿,若是让他知道藥儿被送去和亲,一定不会善罢干休的。
“这件事情,我隐约有些猜想,也许我去,正是大哥的期望所在。”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赵恒有些惊骇地瞪着百里藥。
百里藥抬头望向天空凝聚的浓重乌云,“此事说来话长,现在一切都还只是我的猜想,还是等大哥入京再向他亲自求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