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憋气,感觉他越来越不像以前的他了。那个有血有肉,儿女情长,经常带着和蔼微笑的多尔衮,似乎已经渐行渐远了;留下来的这个。冷酷功利。满心算计,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地。冷血的政治动物。我无心听他跟我滔滔不绝这些军政大事,我只想尽快见到东青,把他牢牢地留在我跟前,看着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男人和女人的矛盾,有时候真的不可调和。前者志在四海,后者渴望温情。只要这个世界没有颠倒黑白,错乱阴阳,这个矛盾就永远存在。
我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语,说道:“再半个月,就到春节了,那些蒙古王公们照例要来京觐见朝贡。东青地婚事在春天的时候就定下了,原本安排在九月份,现在都十二月了,再拖延下去,吴克善那边必然尴尬,以为咱们想悔婚了。这朝里朝外的,是非多得很,人人瞧在眼里,背地里必然闲言杂语的,不论是对东青,还是对咱们未来的媳妇,都不是个好事情。我想这婚事还是别再耽搁了,趁着这次吴克善来觐见,就顺便把女儿带来,把婚事办了吧。”
多尔衮抬眼看了看我,似乎有点意外,又似乎不太赞同。“现在才说这个事情,恐怕来不及了,吴克善他们这时候差不多要启程了。这婚事要办得像个样子,规格够高才行,赶在过年地时候办,实在仓促了。”
“科尔沁那边巴不得赶快把女儿嫁过来,嫁妆必然早已准备好了,就是现成地。你派人快马去传个信,他们肯定大喜过望,动作快得很呢。”接着,我补充了一个理由,来说服东青现在肯定拗着一股劲儿,想要扳回些面子来,我怕他沉不住气吃亏。正好可以借着给他办婚事娶媳妇这个理由,令他回来,他也不敢不听。至于面子问题,你想给的话,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他闻言之后沉默片刻,然后起身,在窗子底下慢慢地踱起了步子。几个来回之后,他转身向我,负手而立,淡淡地说道:“好,那就按照你的意思来吧。”
我松了口气,只要东青回来,在我跟前老老实实地呆着,我就放心了。他虽然过了这个年就十六岁了,可在我眼里,还是一个尚未成熟的少年,还需要我地庇护。
多尔衮大概也看透了我的心思,忍不住嘲笑道:“你啊你,还真是妇人性情,宠溺孩子到不像话。他都比你高了,你还把他当小鸡仔护在翅膀底下。恐怕就算你高兴,他也未必情愿呢。不信你看他回来,是不是一副沮丧模样。”
“你当我像你一样,生了一副铁石心肠,天塌下来都不带皱个眉头的?管他高兴不高兴,我只要看到他平安就好了。”
他无奈道:“那好,我全依你的,这就传旨召他回来。”说到这里,沉吟了片刻,继续道:“这次失利,他倒是唯一一个可以避免罪责的人,加上他救援有功,应该有所封赏……我本来想封他当个郡王的,可是他年纪太小,实在不能服众,加上这次毕竟遭遇惨败,朝廷内外都郁闷透顶,我若单独封赏了他也说不过去。”
我想想也是,其实东青做个王公贝勒地,也不是什么很重要地目标,毕竟多尔衮准备培养他当未来储君,也不急于这一时升迁。“嗯,那也不必封王了,赏赐些金银就好了。”
“行。至于其他人,除了多尼之外,全部革职削爵,暂时留任,戴罪立功。我打算让洪承畴先代管江宁军务,让博洛赶去湖南接替尼堪,统领那里的五万大军,伺机反攻。尼堪暂时留在长沙养伤,让多尼和东青一道回来。”
我知道他叫多尼一并回来,大概是怕东青见多尼有更多地立功机会而心生不满,索性让两人都没有了争功的机会。“这个安排倒也不错,只不过这样一来就多出几个缺来,恐怕到时候人手不够。而且副帅这一职位,也不能空缺。”
他思忖片刻,有了主意:“叫谭泰去吧,让陈名夏先帮他管着吏部的差事。短时期内,南方恐怕平定不了,吴三桂在四川的日子估计也不会好过。明年,只怕战火会烧到北边来,我估摸着,李定国在南方这么一闹腾,北边的某些人肯定忍不住心痒痒,也想干点大逆不道的事情出来……”
“某些人,是谁?”
“该是谁,就是谁,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是自家人,就难保没有些异心,想趁火打劫,也捞取点好处,我是不会让他们得逞的。”说着,他的眼里隐隐浮现出一点落寞之色,“每过一年,都要少掉几个故人。入关才九年,就遭遇了这样的惨败,我也难辞其咎。眼看着就要到青黄不接的时候了,我要赶在这之前,把那些蠢蠢欲动的人都挖出来,一一消灭。若放任这些心腹之患隐藏着渐渐坐大,将来东青再接手时,恐怕就难以处置了……”
说到这里,多尔衮显露出了几分倦怠,有些乏力地起身,到内室休息去了。帘子掀起又放下,晃荡了几下才渐渐平静下来。我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不仅仅是因为这场败仗,而是哀伤于人才的渐渐凋零。入关之时,猛将如云,多到根本用不过来。这才几年功夫,这些王公贝勒,固山额真们或病故,或战死,或因政治倾轧而倒霉的,实在是不胜枚举。今年入秋之后,先是殁了勒克德浑,刚刚又听说折了锡图库和程尼,这个月初的时候,连他多年来甚为倚重的英俄尔岱也死了。那晚他连夜去临丧,天亮时候才回来,我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有残余的泪痕,还有他深藏眼底的悲伤。
我知道他这不是装出来的,他向来爱护士卒,器重亲信,譬如在松山的时候让将士们轮流回家探望,譬如入关后有人当了逃兵他却说“我朝兵力强盛,兵逃非畏死也,想系钱粮不足,不能自赡耳,姑从轻处”。
想到这些,我越矛盾了,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有时候看起来很冷酷很功利,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很善良很重情谊。也许,后者才是他真实的性情,前者不过是迫于情势而不得不伪装出来的。这样的人生,还真是沉重啊。他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轻松下来呢?(全本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