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如潮,笑语不断,间或杂着呼朋引伴的喧闹,大祭结束了,文武百官书办小吏各种角色一蜂窝向朱雀门涌去,石青混在其中和郗愔并肩缓行,脑袋里翻来复去回味着司马昱的话语:“汝乃社稷有功之臣,朝廷不会亏待,这两日忙罢,太后、皇上就会有明诏赏赐…江东久承王化,风土人情与中原有些区别,汝安心在建康待一段时间,用心体会忠勇仁义之道…朝廷本已备好驿舍,既然汝意欲驻马乌衣巷金乡郗家,那也由得汝。呵呵,只要汝不怨怪朝廷薄待即可…”
司马昱如淳淳君子,话语温和亲切,直让人如沐春风,当时褚衰也跟着凑趣,一本正经地问起石青年庚,言道要为他说一门亲事,在江东娶一房如夫人。至此石青几乎可以肯定,对方没有对自己生出杀心,可能是抱着怀柔抚慰的心思,想收自己为江东所用。如果真是这样,可算是瞌睡来了遇枕头,中原需要时间喘息,正抱着息事宁人的主意呢。
想到这里,石青精神一振,挺了挺腰,直感觉来建康前的忐忑纯属自己吓唬自己。就在这时,一个打招呼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安石——好久不见,只听说你在会稽风流,可难得见回一趟建康。”
“安石。这不是谢安的表字吗?”石青一闪念,循着声音看过去。他对谢安早就留上了心,南下之前更是在心里回味了一遍这个人的生平。是以一听到“安石”即刻反应过来。
扬声喊话的是个四十许的文官,面目对于石青来说陌生的很。他招呼的人离石青很近,就在左手五六步外。那人面容侧向另一边,只露出一只肥肥的右耳、白净红润的右颊和一缕修剪整齐的短髯,具体长相却看不见。
“杨大人,传国玉玺回归江东这是多大的事,谢某就算再是贪玩,也不敢不回朝恭贺啊…”那人回了中年文官一句。石青听到“谢某”二字,便即断定,这人必是谢安谢安石了。
石青猜得不错,那人正是谢安。
谢安回答的话语不尽不实,事实上,他在建康流连半年了。这段时间大晋仿佛成了天下的中心,邺城来降、并州来降、燕国来使恭贺、西凉张重华来使恭贺、仇池国杨初遣使前来求封、募捐赈济中原、传国玉玺回归建康……诸般事宜纷至沓来,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谢安哪里还有隐居邀名的心思,只一心待在建康细观世事变化。
似乎感受到有人注视,谢安招呼了一句之后,忽然回首向石青看过去,恰恰和石青探询的目光碰个正着。谢安微微一笑,像老朋友一样冲对方微笑示意。石青先是一怔,继而想过去和谢安招呼,随即突然醒觉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在建康还是低调保守一些为好,便冲谢安点点头,然后加快脚步赶上在前等候的郗愔。
又走了一二十几步,来到朱雀门内侧,何三娃和五十名亲卫一拥而上,围住石青,何三娃急惶惶地问道:“大将军!没什么事吧?”
石青歉意地向郗愔笑了笑,然后瞪眼一横何三娃,佯怒道:“石某不是好好的么?天子脚下,能有什么事?”
何三娃任石青叱喝,憨厚一笑,也不多辨,只连声吩咐亲卫道:“走!护卫大将军出城。”
对何三娃来说,高大结实的建康皇城是个危险所在,越早离开越好,皇城外就好多了,不仅外郭篱门单薄,而且有天骑营士卒接应。奈何他虽有尽早出城之心,实质却是难能。朱雀门内侧集结了太多的文武百官的坐骑车马护卫,大家都抢着出城,只把朱雀门城门洞堵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让开!让开——征北大将军来了!”何三娃和一帮亲兵不由分说,连推带搡,硬生生给石青挤出一条路。这群厮杀汉子野惯了,意识与在中原时还保持着同步,以为只要喊出“征北大将军”的名号就足够震摄人了。谁知建康和中原不同,这番举动招来的不是退让,而是一双双喷火的眼珠。
“住口!不得无礼。”石青沉下脸低喝,他是身不由己地被亲卫涌进城门洞,到发觉不对有心退让时已经没办法退回去了,当下只好出口喝阻何三娃。
“呸——什么征北大将军?自卖自夸!”
“不知礼的北流!和蛮夷何异?”
“天子脚下也敢如此猖狂,真是岂有此理……”
四周响起一阵不屑的议论声,何三娃黑脸腾地一红,变得黑紫黑紫的。“呛啷”一声,背上的环刀抽出一半,他望着石青求恳道:“大将军——”
“稍安勿躁,汝等安心跟在石某身边就是,不得妄动。”石青面无表情地吩咐亲卫,他明白,此时的江东和中原就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两地士民处事的理念,对善恶是非的理解有很大区别,其中一方在没有强势消化另一方之前,两方相遇很可能会因观念的差异发生各种各样的碰撞。
“呛啷”一声,环刀归鞘,何三娃和一帮亲卫忿忿退回来,在石青四周卫护,却也不再使力推搡。
“留心!这里不是中原。”低声交代一句,石青便闭上嘴,一手牵了黑雪,一手绰着蝎尾枪随着人流缓缓向城外行去。
出朱雀门,过浮桥,来到朱雀航南端,人流向三方分去,拥挤程度大大缓解。石青翘首望向东边连绵起伏的粉墙黑瓦建筑群,笑问郗愔:“郗大人,那里就是乌衣巷吧。这次只怕要在贵府叨扰一段时间了。”
“得蒙大将军登门,郗氏蓬荜生辉。呵呵…”郗愔谦和地笑道:“只要大将军不嫌郗家简陋就好。”
两人边说边向东转,拐上通往乌衣巷的干道。就在这时,长干里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断喝:“站住!你这贼厮是不是叫做毒蝎的青州石青?”话声中,百十名拈枪拎棒的汉子呼啦一下涌过来,从东、南两面堵住去路。
石青诧异地看过去,但见问话之人三十出头,瓜子脸、柳叶眉,面白无须,没系腰带的开襟大氅随风鼓荡,七分柔媚中带有三分飒爽;若不是对方脖颈有个粗大的喉结在上下滚动,石青只将这人认做是女扮男装了。另外给这人添彩的是他双手持得两把没开刃的厚脊铁剑,这剑后人给起了个名字,叫做“双股锏”,乃是较为沉重的双手兵刃,极不好使,普通人根本使不开。
石青能沉住气打量对方以揣摩来历意图,何三娃哪里忍得住有人辱骂石青,当即跳出来抽出环刀指定对方怒叱道:“好大胆狂徒!不知死么?还不快跪下受缚,听候发落。若敢迟疑片刻,何某刀下无情。”
“跪下!”厉喝声大作,二十名亲卫骑抽刀挺枪冲上去,意图制住对方。
那人并无惧色,嘿嘿冷笑连声,斜睨石青,看也不看何三娃一眼。他身后的汉子不待吩咐,吆喝一声扑上来,抵住何三娃一帮亲卫,大呼道:“好猖狂——这里是建康,不是肥子,哪里容得汝等横行霸道!”
双方刀枪互指,剑拔弩张,眼看就是一场血拼。原本向其他方向散去的文武将官瞧见热闹,呼啦一下围过来,对峙的两伙人转眼就被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了一个小圈子。
石青听到肥子二字,心中一闪,忆起当年在肥子杖责江东子弟之事,当下向四周搜寻,但见寻事的这伙人身后,当年挨过杖打的何松宽袍轻裘,意气风发,指点着自己正对身边一个脸色青灰的中年文士解说着什么。
看到何松得意的样子,石青无谓地摇摇头,冲何三娃道:“走!毋须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