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提请天子下抚慰诏,明告天下不再追究中原士人追随匈奴刘氏、羯胡石氏之罪。尽管大晋朝堂中枢对此看法不一,其中不乏认为石青此为拖延之策的人士,但是为稳妥计,大晋朝廷最终还是决定先下诏抚慰,然后再逼石青俯首听令。
因为石青的顾虑合情合理,大晋朝廷决定由熟知邺城人士的郗愔担任宣诏使,希望通过郗愔之口,私下再次向邺城士人强调朝廷绝无追究往事的意思,以便抚慰效果更好。
三月初九,北上宣诏的前一天,郗愔来瓦官阁东平国公府拜访石青。
瓦官阁比寸土寸金的乌衣巷偏僻得多,住户比较少,因此东平国公府的规模足够宏大,占地两三百亩;而且修葺不久,有些地方的白灰还没干透,看起来簇新锃亮,很像个样子。唯一不足的是石青没有钱财装点,因此显得有些很简陋;另外,国公府没有女眷仆人,里面住的是高崧的一千禁卫台军和石青的五十名亲兵,从这一点来说,国公府更像是个兵营。
郗愔见了石青,先聊了一会中原和江东的风土人情,然后话题一转,直接说道:“国公。郗愔此来有个不情之请。”
“哦?是什么?郗大人尽管说。”
“郗愔冒昧,想向国公讨一纸手谕,请邺城方面放谢攸大人回转江东?”
“谢攸!?”石青脸色刷地白了,惊得差点蹦起来。
谢攸是大晋朝廷前往并州的宣诏使,为了隔绝燕国和江东的联系,为防止并州、燕国、大晋三方合流。去年秋石青命天骑营把谢攸劫到邺城秘密看管起来,一同被劫持的还有时任慕容俊密使的皇甫真。这件事石青做得十分隐秘,只怕给人落下了把柄。作为天子宣诏使,谢攸可以说是天子的化身。劫持谢攸等同劫持天子,这不是一般的罪行,可谓之十恶不赦的谋逆大罪。在这种罪行面前,任你如何解释都没办法推脱。
郗愔不看石青的表情,娓娓说道:“谢攸大人乃至诚君子,为人做事向来谨慎淳厚;从不招惹是非,去年北上幽、并宣诏也是奉天子之命,情非得已;哪知飞来横祸,竟被民军请到了邺城,正旦日都未能回江东和家人团聚,着实可怜啊,还望国公成全。”
郗愔口气越是肯定,石青心中越是冰凉。只是无论郗愔如何说他都不会承认也不敢承认谢攸是被他劫持的。
“郗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谢攸大人怎么会被民军请到邺城?哪支民军敢有这么大的胆子?大人需知,本国公可不是任谁都能敲诈的!”石青沉下脸,怒声呵斥。
“你——东平国公!”郗愔忽地站起,他是真的被石青矢口否认的语气逼急了,连“你”都称呼出来了。“东平国公!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天骑营在河间一带干得事情没人知晓么?”
“嘿嘿嘿——”
石青连声冷笑,心中惊骇得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对方能过说出天骑营,看来不像是随意猜测的了,但他绝不会轻易就范。“好一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郗大人莫非以为凭一句诛心的话就能栽赃本国公么?好笑之极!”
郗愔一拂袍袖,不耐地叱道:“时值今日东平国公怎么还不明白?还打算蒙混下去吗?若没有确凿证据,朝廷怎么会突然诏谕国公来建康!”
江东士人谈论三玄学问那是头头是道,可说起经事时务又多半是一窍不通。郗愔也是如此,气恼之下不知不觉就道出了诏谕石青南下的真正缘由。石青是何等人,这两年成日里和各种人人勾心斗角盘算谋划,早就练成精了。郗愔话已出口,他立即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劫持谢攸之事早被对方抓住把柄,褚衰、殷浩正是为此才矫诏逼迫自己南下,也是因此事后两人才能得到朝廷谅解,不予追究矫诏之罪。
明白这一点后,石青没有得意,全身反而是入坠冰窟般的寒冷,事情的缘由和他以前的测算大相径庭。
以前他把自己当作奇货,即便南下也未必有致命的危险;南下谋划得好,不定还能在司马氏皇室和外戚、世家、荆州军等势力之间合纵连横,顾全自身之余,为邺城谋取更多的利益呢。
然而,此时郗愔明白无误地道出,无论是褚衰、殷浩矫诏还是大晋朝廷事后的认可,大晋朝廷上下在石青南下之前,已经将其认定为大逆不道之士,眼下的软禁靡勒确实是权宜之计,只是权宜之后意味的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端,大举问罪的开端。
建康各方为了争夺权利,打着制衡的旗号确实发生了很多争斗,但是这种争斗毕竟属于“内部矛盾”;若是遇到自己这样的“外患”,各方肯定会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即使不一定完全同心,也绝不会相互掣肘。
念及此处,石青忽地惊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先前一厢情愿的想法太危险了,若不是郗愔为救谢攸无意透露出真相,自己依照先前的策略行事,只怕没等在江东找到可靠的盟友,先就身死神灭了。
暗道了一声侥幸,石青有些尴尬又有些不甘地说道:“郗大人,其中只怕有些误会,许是民军天骑营瞒着石某擅自妄为。嗯,这样吧,石某写一张手谕,大人拿了去邺城找祖凤,让她好生查查,但若有此事,即刻恭送谢攸大人南归,并追究主事者擅自妄为之罪,向朝廷做个交代。”
“如此有劳东平国公了。”郗愔就坡下驴,转颜相向;如何找替罪羊是石青的事,他郗愔只要能救出谢攸就成,其他的勿须操心。
石青来到案前摊开宣纸,磨了一会烟墨,随即抓起狼毫,一张手谕一挥而就。吹了一吹后,他拿过来递给郗愔。
郗愔接过,飞快地瞟了一眼,旋即眉开眼笑地施礼道:“郗愔多谢东平国公,也替谢攸大人一家老小谢过东平国公。”
让郗愔眉开眼笑的是手谕上的五个缺笔字,郗愔在肥子曾听人说过,石帅手谕最难伪造的不是笔画和印章,而是缺笔字。石青所书手谕往往会毫无规律地出现个别或者几个缺笔字,缺笔字越多代表石青对执行手谕的要求越严厉。像郗愔这张有五个缺笔字的手谕,几乎算是最多的了,这代表石青要求接令之人必须全力一赴,不折不扣地完成将令。这怎能不让郗愔欣喜呢?
其实缺笔字是石青习惯性写出的简体字,他也没有把手谕上的简体字数目规定为执行要求等级,一切都是下面人以讹化讹猜测出来的。不过,在听说之后,他不知可否地笑了笑,没有可以辩解。有时候,带有神秘色彩的谣传对巩固首领的地位很有益处,既然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郗愔满意地告辞而去,石青则开始独自反省。
奇货不再可居,彻底收复中原的诱饵未必有人肯信,分化瓦解建康各方势力的意图如今成了泡影。照此看来,多留无益,而且危及性命,该是考虑退路的时候。
石青很快拿定了主意。只是什么时候走呢?
无论如何也要保证中原春耕夏收的顺利,郗愔此去邺城,来回只怕至少需要两个月,在他没有回来前,大晋朝廷应该不会逼迫过甚。这么看来还有两个月的缓冲,足够保证春耕夏收的顺利完成了……
石青正在琢磨着,堂外忽地响起急骤的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的是何三娃兴奋异常的叫嚷:“国公。你快来看是谁来了——”
“哦。是谁呀——”
石青不由自主地踱到出去,站在堂口向外看去,但见何三娃满脸红光气喘吁吁地跑到石阶下,与石阶相连的硬土道尽头的跨院大门人影一闪,两个长身玉立的高大少年军士在高崧的陪同下并肩走了进来。两个少年一个甚是陌生,认不出是谁,另一人虽然也很有些陌生的感觉,但凭那滑溜灵动的眉眼,石青还是一眼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