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随即吓得一个哆嗦,哭得更如梨花带雨一般。
我回眸看他,那张曾经让十四魂牵梦萦的俊颜之上,此刻,只余薄幸二字。一双精目,全无半点昔日的情意,目似利刃,面似寒冰,宛如要将自个昔日的心头所好,再次立毙于当场。
我眼前,不知为何,复又现出那日他挥剑刺我的场景。他心内的爱意,必然早已经死了吧。即便他对我昔日情份再深,利刃经他手臂刺入我胸口的那一瞬,已然情绝了。可叹你戴十四,竟然还要为其心痛!
他说的一点不假,尔,真系朽木。
我想着想着,竟又笑了起来。此刻的戴十四,一定也异常可笑吧?满头的钗环首饰,一脸的胭脂香粉,一身的香艳俗气,却依旧掩不去自个一身的伤痕!
他却看着我,眼眸自上而下,将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瞳孔之色,由浅入深,再由深入浅,数度变幻。
打量完毕,嘴角,始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有些不屑,又有些嘲讽道:“戴氏是觉得自个很好笑呢?还是觉得朕很好笑?”
挑起眉,再向我淡淡笑道:“别以为朕看不出你那点浅薄的心思,别以为你把自己打扮成这等不堪,朕,就会免了你日后的出入礼仪。朕,一日未废了你,你就得依着朕的旨意奉召。”
“朕今日让你来,你以为是朕想看见你?你戴氏如何妆扮,是美艳也好,是俗艳也罢,朕都没有兴再看你一眼。朕倒要劝你,拿个镜子也照照自己,可有那么一点能入人眼目的?!”
此语一出,竟比当众掴人脸面,还要深重。记忆中,他纵冷酷,却极少一次说这么多言语,想见对十四的厌恶已到极至。
我面色惨白,扬起小脸,直起身,冷道:“陛下此言何意?”
他似没料到我会当众顶撞他,登时收了笑意,暴起。猛得一扬手中的杯盏,狠狠掷落于地。故伎重演,似当日一般,碎片,在十四身边复溅了一地。
没有人敢吭声,钱镠向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没有一个人,敢冒大不韪,于此刻出声。我轻轻一笑,傲然迎视他的双眸,淡淡道:“陛下毋须动怒。十四只有一句话要问陛下,问完了,十四就走,任凭陛下怎么发落。”
他被我气得面色发白,额上的青筋隐隐突起,一双墨染的瞳孔,狠狠地盯着我。我不畏不惧,轻抚下衣褶,站直了自个小小的身躯,脆声道:“陛下,厌弃十四了么?”
语虽轻,但在这满堂的寂静中问出,登时,传出数声倒吸凉气之音。
我低低一笑,见他不答,再问道:“陛下,厌弃十四了么?”
十四心内,当然知道答案,但十四今日,要听他亲口说出来。
媛妃悄悄起身,想说什么,看看君王,复又苍白着一张脸坐下,不敢插言。
钱镠忽地又一笑,淡淡答道:“戴十四,朕现在,一见你这副半死不活、畏首畏尾的矫作模样,就觉得腻烦,你竟不知道么?”
我胸口猛得一震,宛如被人重击了一般。小脸上,却复现出一抹甜美的笑容,柔声道:“既如此,那十四去了。”言罢,我屈膝,再施一礼,不顾满堂的人众,不顾君臣的礼仪,顾不得兰辛在身后的轻唤,疾步向殿外走去。
我以为钱镠会在身后震怒,并发落我,可是身后,却一丝声音也无。
我一路向前,越走越快,直至气喘。他为何不杀了我?戴十四如今这番模样,别说是君王,就连我自己见了,都不堪!
钱镠,十四曾立下誓言,倘若有一日,你厌弃了十四,十四,决不会再求你一句。君恩,既如流水难收,十四此生,便不会再见你一面!
既是月,终有残,就让它自此成缺吧!
十四刚回到紫宸殿,圣旨,即跟着到了。只有短短数语:“戴氏十四,骄纵狂妄,尊卑不分,一意孤行,失尽德仪。念其当日救驾有功,免其死罪,特,降为采女,钦此。”
我跪地接旨,再谢恩。一殿的宫人,听了,都吓得小声低泣,我只当听不见。
采女,是这宫内最低的品级。
初进宫,他即封我为才人,后又擢升为昭仪,再降为采女。采女之后,复又夺了名份,变成庶民。回宫之后,一时间荣宠之至,晋为贵妃。如今,数个寒暑,数度生死往复,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戴十四,复又变成了戴采女。
我只是好笑,他为什么不赐十四死?或许他深谙,十四的这种苟活之痛,比死更甚,所以才要如此惩罚我?或许,他也是同样因了元瓘之故,给他的孩儿留一个名义上的生母,宛如当日,他对张淑妃。
人死灯灭,一死百了,可他偏不许我死,非要我在这浊世中煎熬!贵妃又怎样,采女又怎样?十四的心,他从未懂过。
十四自己,到此刻方懂得,为何这宫内的怨气如此甚。那些个曾被他捧为明月的女子,因升得太高,再自高处跌落,始知坠地之痛,痛,何其深。
今日的戴十四,也已了解,这自高处落下的滋味。
可是,为了这份情,十四,努力过岂知百次千次?!十四,已然将他当成君王,已然退无可退,十四的退让,非但没能成全君王,却成了他口中 “半死不活”与“畏首畏尾”的矫揉造作丑态。
至刚至烈宁愿玉碎的戴十四,他要折断,屈服隐忍想要瓦全的戴十四,他弃若旧履。不是明月有瑕疵,而是已到月落时。
这份残忍的孽缘,就让它,也如此这般残忍地了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