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尾(1 / 2)

跋尾

宝大六年,元月十五,元宵。

我正独自在紫宸殿忙碌,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忙的,只是吩咐乐阳等人将天子赐下的各色珍玩器物等,好生收起来。今日一大早,钱镠就下旨,将新罗等国进贡的诸多宝贝,除分了一半到贞姬那儿,剩下的,一齐堆到我的宫内来。

十四,一向素净惯了,但,圣命难违,只得张罗着宫人将这些奇珍异宝逐一摆放起来,既要摆放得不过于奢华惹眼,还要能让钱镠看得到,免得他生怒。

正忙着,就听宫人通传,元瓘到了。我心内一喜,立刻起身相迎,刚行至朱门处,只见那个小小的身影,即已疾步而入。头戴一只小小的金冠,额发高高束起,白色的金丝蟒袍,黑底软靴,眉目间,已依稀是其父的绝世模样。看得十四心内仿似化了一般,蹲下身,张开手臂,接住那飞奔入怀的人儿。

他大声向我请安:“儿臣见过母后。”

我笑,柔声道:“瓘儿放学了?”他点头,环视着殿内仍在忙碌的宫人们,眸中骨碌碌转了片刻,方道:“父皇,又赐母后宝贝了么?”

十四微笑颔首。他却皱眉:“母后,等儿臣大了,一定赐给母后更多的宝贝,比父皇此刻给母后的还多百倍千倍,定将母后的紫宸殿堆成山一样!”一面说,小手还比划了下山峰高耸之势。

乐阳和蓝田听了,在他身后忍不住笑出声。

十四心内,却一酸,不禁红了眼眶。元瓘见我变色,小手抚上我的脸颊,故作持重道:“母后为何哭,是信不过儿臣么?”

我含泪道:“瓘儿为何要给娘亲如此多的宝贝?”

他傲然道:“父皇说过,男儿若喜欢哪个女子,就该给她天下间最好的东西,这样的男儿才能算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蓝田在后轻笑着斥道:“小殿下,越发没了规矩了,小心圣上责罚。”

元瓘闻言,自我怀内转回身,狠狠瞪她一眼,冷道:“尔,不想活了可是?”言毕,自腰间解下随身携带的马鞭。这语气,这神气,分明是一个活脱脱的小钱镠。

我假装恼了,加重了语气道:“瓘儿不得无礼,蓝田宫人是你的教养宫人,你岂能无礼?”

掰开他的小手,刚想打他数掌以示惩戒,却见小小白白的掌心内,已有了数道红红的伤痕,极深,几可见翻出的血肉。

我心一颤,问蓝田:“是先生打的么?”

元瓘见我问,小脸上登时神色一凛,竟将两只手臂齐齐背至身后,面色,如寒霜一般冰冷。

蓝田忙欠身替他回道:“回娘娘,是圣上……昨儿打的。”最后几个字,已如蚊蝇之声般细弱。

我哽声道:“瓘儿昨儿又闯祸了么?”我知道,钱镠对其教养虽严苛,却也极宠,一般的顽逆之行,他是不会责罚的,甚至会蓄意纵容。

蓝田与元瓘俱不答我,蓝田更是垂着脖颈,似深怕我再追问的模样。我也不好再深问,想必君王已有严旨,不许他们多言。钱镠其人,向来不发则已,一旦到了他自认该发作之时,他决不会有丝毫手软。而眼前这个小魔王,心性和其父宛如双生,十四既爱之,更无可奈何。这样的心性,别说他现在只是个小小人,十四已难约束管教,更遑论他日后长成。

元瓘见我落泪,小脸上的冰冷,渐渐柔和下来,双手捧起我的脸孔,傲然道:“母后莫哭,儿臣已经知错了,儿臣已答应父皇,以后再不会了!”人,虽小,言出,却掷地有声。

我又好气又好笑,看着自个面前如粉雕玉琢一般的小小脸孔,一时情动,轻轻贴近,就要将自个的唇瓣印于他额上。

唇瓣还未触及,一双铁臂已自元瓘身后将其提起,交给一旁的蓝田,淡淡道:“带他下去。”

我扬起小脸,有些心虚地复垂下。君王向有严律,对皇子,即便是母妃,也只许抱,不许亲。今日十四公然抗旨,又被他逮个正着,不禁晕红了脸颊。

还未等十四起身行礼,人,已被他一把自纤腰处提起,当着尚来不及退下的元瓘蓝田等人,君王的薄唇就已攫住了十四的唇瓣,深深吻入,带着惩罚性的深重。越吻越深,直至十四腹内的空气尽数被他夺去,忍不住嘤咛出声。我又羞又恼,当着满殿的宫人,更当着十四与他的孩儿,又不敢强挣,只得任由他肆虐。

募地,他一把松了我,蓝田惊惶未定,愣愣地站着,望着,竟忘了君王方才要其抱着元瓘退去。

君王看看她,却未迁怒,上前数步,自她手中接过小小人,高高举起,朗声道:“瓘儿给朕听着,她是你的娘亲,是你父皇的女人,今生今世,只有你父皇可以亲她,即便你是她亲生的,也不行!若瓘儿喜欢,等你再大些,父皇可以亲自为你挑几个宫女。”

我涨红了小脸,这是什么教育方式,十四实在不懂。简直是要蓄意……蓄意调教出一个如狼似虎的小恶魔来才罢休。元瓘的天性,本就不驯,可为人父的,竟还要助纣为虐,助他更上一层高楼!

元瓘在他手中,看我一眼,眉间尽是桀骜之色,冷道:“回父皇,儿臣不想要那些宫女。等儿臣大了,儿臣会自己去寻。等儿臣寻着了,也要象父皇待母后这般,将她抱住好好亲个够!”

一个五岁的孩童,出此大言不惭之语,我气得背过身去。钱镠哈哈大笑,赞道:“好,我儿有志气,男儿原应如此,父皇等着那一天!”话音甫落,将手中的人儿交于蓝田,沉声道:“退下吧。”

蓝田忙应了,领着几个教育宫人匆匆退去。君王,始转过身来,俊颜之上,已敛了方才的笑意,斥道:“戴十四,朕的话,你只当是耳旁风怎的?”

我苍白着小脸反问道:“陛下如此纵容他,莫非陛下当真以为是男儿就须得要……好色,否则,便不能算是顶天立地么?”

他望着我半晌,眸色,慢慢沉了下去,不屑道:“戴十四,枉你还做了人家的娘亲。”语意平淡,却一副不愿与我深究,当十四是白痴的模样。

十四强咽下胸口的怒气,自前日起,他一连翻了数日秦丽娘的膳牌,十四,已有多日未见过君王。他,也不知自何时起,驾临十四的紫宸殿,从来都是突至,从不许宫人通传,故方才,才被他当场逮到十四的逾矩。

他扫一眼我的面色,忽淡淡又开口道:“权力与女色,向来是男儿追求的根本,古往今来,所有的争端战事,追根溯源,莫不如是。元瓘,既为男儿,自不能免,何况他是朕的儿子。十四,也毋须伤心,他,虽是你的孩儿,但总会长大,他日,也定会去伤天下女儿的心。男儿自当心如铁,无论是对权力还是女色,除非,十四希望他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让天下间的女子齐齐来伤他的心?”

这算是君王给十四的解释么?十四,怔怔地听着,心,却一灰。

我看着面前数步之外的君王,慢慢别过小脸,不欲再看他。他踱至我跟前,俯身,轻道:“十四,在怨朕?”

我细细揣摩着他的话,怨?但,未等十四搭腔,小脸已被他钳住,一双精目,将十四看得无所遁形。

朱门外的天色,已经黑了,满殿的烛火摇曳,可十四,仍然逃不过他眼中的凌厉。他松了我,放缓了语气道:“十四,又想朕了?”

我沉吟良久,终是沉默。十四,不知该如何作答,君王才不会发怒,十四自个才不会难过。

他见我不答,转身,向默立一旁的乐阳等人道:“服侍娘娘更衣。”随即,再向我道:“朕的车辇在外面等你,你只有一炷香时间,换好衣衫,随朕出宫一趟。”

我低头,屈膝,深施一礼,算是答复。他看看我,也不与我计较,拂袖去了。

乐阳赶紧携了宫人上前,服侍我更衣梳头。因外头冷,又拿来了裘袍,为我披上。十四,根本无力反抗,更来不及问他又去哪,君王的心性,向来说一不二,十四,只有依从的命。

不到一炷香,十四,便已准备妥当。乐阳又为我拿来手炉,扶我向外殿行去。果然,帝王的三驾马车,正静静候于殿外,两旁是护驾的锦衣军和随行的宫人。

见我出来,李裕忙上前扶我登辇,我轻轻进入车厢内,只见君王已端坐于软榻之上,一副如常的表情,望着我。发髻,仅以木簪束起,身上只有一件青色的家常袍子,却依然不减他分毫的华美气度。

甫坐定,马车即徐徐启动,车厢内,弥漫着君王身上极淡的龙涎香气,若有若无,萦绕在十四的鼻尖。

我不看他,侧过小脸,望着轩窗外的景致,夜色中,各宫各殿都已早早燃起了灯火,映着重重的宫阙,绮丽而幽深。

车辇,穿过后庭与前朝的甬道,驶过景福门,再向前驶了许久,徐徐停在通越门内。钱镠,看我一眼,也不理我,兀自下车。见他下车,驱车的锦衣军和随行的宫人,即刻跪了一地。

他挥一挥袍袖,示意众人起身,转身,忽执过我的素手,重重一扯,将我的身子扯至他跟前。未等我站稳,已拖着我向着通越门行去。这是凤凰宫与宫外相隔的最后一道宫门,出了这道宫门,即是十里长街。

守门的锦衣军看见圣驾驾临,齐齐跪迎,钱镠沉声向身后的李裕等人道:“在这候着。”两扇沉重巍峨的朱门,缓缓在面前开启,君王携了我的手,大步而出。

甫出来,十四,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只见火树银花一般,十里长街之上,竟布满了各色灯火,宛如银河,自九天坠落。身旁,是入夜不去的游人与商贩,粉墙细柳,宝马香车,络绎不绝。来往的行人之中,多手执一支或数支花灯,更有孩童,沿着行人间的缝隙,嬉笑穿过。真真是灯月交辉,游人如织,热闹非凡。

十四,望一眼身边的君王,至此刻,始明白他是要带十四出来,逛这杭州城内最最著名的上元灯市。

这是十四尚在闺阁中时,就最最向往的节日场景,却因了娘亲的严教,屡次不得如愿。自十四进了宫,更是彻底断了这份妄想。不曾想,君王竟于今夜,将其化为十四眼前最真实的梦境。

我再也抑不住心内的柔肠百转,一下扑进他怀内,粉拳不停捶着他坚实的身躯。他失笑,接过我的拳头,低头斥道:“戴十四,尔何时才能长进一些,朕的颜面,都被你丢尽了。”我这才抬起小脸,果然,路过的不少行人,都含笑望着我们,手中,还指指点点,似正将街市中心这一对情人的打情骂俏当作笑柄。

十四,这才呐呐地收了手,乖乖地将小手任他握着,随他信步向前行去。

但,十四很快便又恼了,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女子,莫不一一回过头来,定定地向他行注目礼,有一些,更是痴痴地尾随在十四与他的身后,不停在后指指戳戳,惊叹着眼前如谛神一般俊美无双的男儿。

而这个始作俑者,却一副天生受人仰视注目惯了的模样,淡定地只若等闲,甚至,还偶尔回身,对那些花痴一般的女子,还以温煦的笑容。他的回视与笑意,即刻,引来前后一阵一阵尖叫。

十四在旁眼巴巴地看着,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气得甩开他的手,提着裙角,笔直朝前奔去。他却并不追来,此番,君王虽是微服,街市中心,仍布满了他微服护驾的锦衣军,故,他丝毫不介意我脱离他的视线。

十四,奔了数十步,偷偷回过身来,寻他。却见他,正闲闲地立在一个摊贩前,俯身打量着什么,身旁,围了十位不止的莺莺燕燕。似,早将十四忘至九霄云外了去。

十四片刻之前的好心情,已尽数化为乌有。这个天生的惹事精,即便他隐了帝王的身份,十四即便与他只是一对民间的夫妻,十四,仍然要受这份闲气。

我委屈异常,用衣袖印一印眼角,拎着裙裾兀自向前行去。两旁的花灯,将街市,映照得犹如白昼,却比白昼更温暖更温柔三分。满眼,皆是一团一团柔美的光影,那些花灯之上,尚挂了一对一对灯谜或灯联,十四,边走边念,边走边猜,小小的青色身影愈行愈远,渐渐掩入人流中。

十四,悄悄来至一只小巧的莲花灯下,细细端详着,忽听身后有人唤我,一连唤了数声。因着人声嘈杂,十四初始并未听见,待到最后一声,十四,始慢慢回过身来。

只见,面前之人,一袭月白色衣衫,面容,清秀俊雅如初,脸上,是不能置信的惊喜,和酸楚之意。

“十四?”

十四,即刻也呆住,面前立着的,竟是阔别数载不止的小隋太医隋蘅。乍见之下,语气中,竟有了男儿的哽咽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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