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根下总有些天子光芒无法照耀到的犄角旮旯,见不得人的人或是事物都躲在厚重的城墙阴影下,算是找到了一个庇护所。一些明暗交叠的传奇,如皮影戏一般,走马灯似的在这里上演着,你能想到的,或是你想都不敢想的……
北京,珍宝斋内,一间四周无窗的房间内,被白炽灯照得透亮。
“终于完工了。”李易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深深呼吸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些不合年纪的苍凉和疲惫。
“哥们儿,这真是技术活。大师!绝对的大师。”身后一颗人头伸了过来,将目光投置在书桌上的两幅字画上。枯瘦的手冷不防地拿起了两幅字画。
端详了半响,高瘦男子始终没看出端倪。皱着一对细长眉,叹道:“嘿,你还甭说,我这古玩界十年的名头今儿算交到你手里了。心服口服!告诉哥哥,哪件是真的?”男子斜睨着眼看着李易——这个他从火车站捡回来的宝贝疙瘩。
李易摇头苦笑,并不以男子的夸赞为意,相反心中有着强烈的不安和愧疚。这种不安和愧疚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日俱增,无时无刻地折磨着李易。尤其是在交“货”的时候。
做古玩造假这个行当其实并非李易本意,饶是十多年过去他犹记得当年那凄楚的情形,从经贸学院毕业后四处碰壁,一直未能找到工作,如果就此回家,他难以面对家乡的老父老母。就在李易露宿车站,走投无路之时,也算是机缘巧合,他在车站的男厕的蹲坑边儿上认识了一个高瘦的男子——王钱。
合着该是犟驴子上了千里马,也才能生出个骡。当王钱提着裤衩站起来的当口,一包心相印掉进了粪坑里,这捡起来也不是,不擦屁股也不是,正在王钱合计的时候,一旁等坑的李易递上了自己的卫生纸。于是就此,当李易匆匆地蹲上自个儿刚才蹲着思考人生的那个坑时,王钱就和他谈起了生意。在王钱看来,这小伙子能救他人之急,想来以后最坏也能当个炮灰,虽然说李易自己也有蹲上去的需要,但是王钱还就认这么个理,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缘分。
在坑上解决三急的李易不知道自个儿这个借纸的行会竟然会被眼前这个红裤衩露出半截在外面的男子上升到思想品德的高度。但厕所终究不是个说话的地儿,等李易出坑,王钱邀约着他上了一家苍蝇馆子,在一盘肝腰合炒的见证下,怀揣着着一个想要出人头地,留在京城的强烈愿望,李易在王钱的谆谆劝诱下入了行。
用王钱自己的话说,就是合着天时地利人和老马遇见伯乐,他二人定要做一番大事业。
当初来珍宝斋时,李易还担心进了传销的窝,因为他觉着王钱的口才,不去干那勾当实在可惜。后来才发现,其实王钱干的这事儿和传销都是一丘之貉,半斤八两不找钱的货。
“这是艺术,这二八经的艺术,容不得半点含糊。”王钱一板一眼说这话的时候,那模样像是在人代会上的发言,但手里交给李易的任务,却是给每年3.15量身定做的典型案例。
“比照着这个,把它仿出来。这事儿的关键在于火候,诶你千万别乐,它跟那掌勺儿的是有些相同,但是呢。最大的不一样就是,那掌勺儿的火候过了,菜就老了,咱们这个火候过了,那东西就嫩了,学着点儿哥哥的。”
在王钱第一次的示范中,李易惊讶地看着一件现代仿品在液压器枪高热的外焰下,从中华人民共和国一路狂奔回溯到东汉。
“看见没有,就这,二十万一口价。”看着王钱得意地拍着玉石狮,李易心里有种莫名的躁动,他也说不上来这种躁动是为了个什么。羡慕?技痒?好奇?总之不管是什么,李易就此一头扎进了这条古玩造假的水深火热中,昏天黑地地一干就是十几载春秋。
说来也奇怪,专业丝毫不对口的李易仿佛对艺术有这独特的天赋,准确的说,应该是对于“模仿艺术
”有着独特的天赋。
也许正应了王钱的话吧,有时候李易自己也如是想,他也不知道为啥自己一干这个就那么快地上手了,而且后来还成为了业内首屈一指的行家。
光阴荏苒,秃了王钱的头,熟了李易的手。随着时间增加的不止是银行账户上的数字,还有日益累积的负罪感。
不知何年何月的某个时候,内疚这么一个对于李易来说陌生的东西,像是一颗远方飘来的蒲公英种子,精准地落在了他的心上。然后瞅准了一个特别矫情的时机,大概是在仿制董源的《潇湘图》的节骨眼上,就那么突兀地冒出了新芽,然后义无反顾地倔强生长着。起初,李易还能视而不见,但随着它像打了激素似地生长,便是瞎子,也能听见它仗着树大能招风的呼呼声。
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当李易第一次正视它时,已然发现它一发不可收拾了,再回头来省视自己,似乎已经过了而立,奔着不惑而去了。他忽然想要做些什么,弥补些什么,或是收手不做了。
但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生活在社会中毕竟有太多的无奈和必须的妥协,不过从那一个月黑风高夜之后,李易虽没能脱离这个行业,但也学会了一招,他放弃了对其他门类古玩的仿造,一门心思地开始钻研起了宋代的东西。从瓷器到字画,从诗歌到词赋,无所不通,巨细均晓。他琢磨着,与其对不起上下五千年,还不如亏欠那两宋三百多年,开始这招还挺管用。但越到后来,越深入地了解了两宋的各个方面,他才发现自个儿挖了个坑,把自个儿埋了进去,越发地他越沉溺于那三百多年中华文化的璀璨顶点,痛惜于每一次君王所作出的错误决策,感叹于经济贸易的昌盛辉煌。
后来,他感觉自己的每一笔下去,都像是凿刻在内心的伤痕,他愧疚于历史里最可爱和可敬的那一页。眼前的《兰亭十三跋》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想停手了。
“哎!”
抬头看着王钱一张尖腮得有些谄媚的脸,李易总也无法生气,这种事也只能认命,怪就怪自己怎么会在男厕所最后一个蹲坑认识了他,都说最后一个坑容易出怪事,还真是。
作为合作多年的搭档,王钱自然深知李易的心结,“哥们儿,放下你那些所谓的道德价值观吧,这都什么年代了,笑贫不笑娼有奶便是娘。学学哥哥我,望钱看呐,瞧见没有,哥的名儿就这个,多踏实。”
李易抬起疲惫的眼皮,深深地看着王钱:“这些货真价实的古董就要流向海外,而我们中国人自己保留的却全是假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