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袍学官的目光在宇文鲜于两少身上滑了一下,挥手示意他们入祠堂,再看住范九,脸色沉郁下来:“介甫再世……是要这世道乱上加乱么?”
左右学官嗯咳一声,青袍学官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改口道:“出身微寒,才高八斗,自不免孤僻桀骜。不经磨砺不成才,这一次还是设法挡住他,让他去县学多学一年吧。”
身边一人为难地道:“教授,若是早年兴诗赋时,倒是无妨,可现在是经义策问之世。这一辈士子都是读新学义理长大的,范九年纪虽小,经义之学却不容小觑……”
另一人叹道:“我等纯儒,在学校里照本宣科还行,要论辩义理,难免直抒胸襟,恐非妥当之事。”
青袍学官正是府学教授,拂须唏嘘道:“是啊,这世道……”
仅仅只是露面,就引得府学教授感慨时势,这个叫范九的少年给人的压力实在太大。等他过了牌坊,递上籍状,朝祠堂走去时,像是有什么无形的罩子揭开,喧嚣才再度回到牌坊四周。
教授看了看宇文、鲜于和范九三少年的背影,好奇地道:“不是说华阳有四神童吗?还有一个呢?”
话音刚落,像是一勺水浇上炭盆,喧嚣噗哧熄灭。范九现身时,周围还是嗡嗡议论,而又一个身影的出现,却让半条街都静了下来。教授手遮凉棚,引颈打望,并没注意到,左右两个学官脸色微微泛白,呼吸也压轻了。
这是个很普通的少年,虽因要入府学而束了发,稚气却没完全消散,相貌不过寻常的眉清目秀,衣着也普普通通,粗看并不怎么起眼。
教授正在诧异,待这少年几步行来,心中也是咯噔一跳。
少年每一迈步,每一摆臂,竟是齐齐整整,宛若一具机关人,感觉他踏过的每一步都是分毫不差。行得近了,再见少年眼中空空荡荡,恍若世间无物值得一视,更给人一种诡异的压迫感。
“王二郎,神童……”
看客里有人忍不住这压抑之气,拍着巴掌开口了,可等来的不是应和,而是道道鄙夷的目光。
“这还用你说!?”
“王二当然是神童,神童里的神童!”
“别作声!想找麻烦自去!”
众人低声叽叽咕咕交流着,教授皱眉:“这王二……”
学官刻意压下了嗓门:“与其说是神童,不如说是怪胎。”
另一学官深有同感:“八岁就将家中藏书倒背如流,十二岁诵全石室十二经,到现在已是读书破万卷,是真的过目不忘!原以为张松背孟德新书只是说书人虚言,可王二却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石室十二经,那可是一百多万字!而未满束发之年,就已读书破万卷,更是耸人听闻。教授赫然动容:“这般强记,着实骇人……”
他仍有不解:“可只是如此,怎能让众人噤若寒蝉?”
学官低声道:“这王二的记性可不只在书上灵光!谁只要跟他碰过面,说过话,哪怕只是一眼一声,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从相貌到打扮,说话的口气,脸上的神色,有何举止,不管隔了多久,谁跟他问起,都能说得分毫不差。”
教授还只是哦了一声,这有什么问题?
“王二郎之父是个迂腐秀才,崇信君子无私,把他也教得嘴无门户。谁问他什么,他都能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说出来。如果不是还知起码的人情世故,真不敢把他当人待!”
“当地保正把他当望哨用,靠他抓了不知多少小贼,去年还坏了个命妇的名节,倒是那妇人自己坏了,被他捅出来的。”
学官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忐忑不安,该是正为王二即将成为他们的学生而头痛。
教授脑子转了一圈,一股寒气陡然从尾椎直窜后颈,这个王二,简直就是面照妖镜啊。在他面前,就没人敢在言行上大意,怕落下把柄,被他人掏了去。怪不得那些看客也没了声响,都是不愿入了王二“青眼”,日后招来什么麻烦,还不知祸从何起。
轻咳一声,教授也照着下属的模样,凛然肃立。而随着王二一步步“逼近”,牌坊下竟飘起一股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息。
王二步入牌坊下,眨了眨眼睛,愣愣掏出籍状,开口时嗓音清冷,近于非人:“学生姓王名……”
三个字刚出口,王二摇晃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不少人还以为这王二是要犯风疾了,可发晕的感觉和发软的双腿提醒他们,这不是王二的事,而是……地震!
“地龙翻身啦!”
尖叫四起,看客们坐的坐,趴的趴,街道左右的房屋淅淅沥沥抖下屋瓦,文翁祠前这座牌坊,更像是风中败柳,以明显可见的角度摇曳着。
睽睽众目下,牌坊上的厚厚木匾额终于抖落下来,咚的一声,直直砸在王二的头上。“庠序千秋”四个大字分作两截,盖住了仆倒在地的少年。
【政和四年是1年,以三舍法为基础的学校取士于崇宁三年(1104年)全面取代科举,徽宗在位时,大办国家教育,甚至小学也施行三舍制。这段历史里,学校和三舍法的情况非常复杂,若见书中有不合于大家寻常所知的内容,别忙着挑刺,容匪头在故事里慢慢讲述。】
【宋代历史资料太杂乱,抵触之处颇多,例如成都的玉局化,也就是玉局观,很多资料都说是在城北,可根据唐时著名道士杜光庭的记述,以及苏东坡《送戴蒙赴成都玉局观将老焉》一诗所述,至少唐宋所言的玉局观是在城西南。类似的例子太多,匪头对这些细节都会作比照考证,考证不出的,匪头就任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