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当年得到那样的结果一边被皇权所震慑, 一边是被亲人的心狠手辣吓傻。
直到贾元春死后, 她才看清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她的幸福。她也看清龙有逆鳞,所有姐妹口中的善良和气大方的邢岫烟不出手则已,等她真跟谁认真,对方就已没有活路。她能出家而不是死, 是因为她年少时和黛玉等人有点情谊。
探春淡声道:“林姐姐, 寒舍鄙薄, 怠慢了。”
说着引了黛玉入座,小丫头奉茶上来,探春却一直没有喝,只在手中拨动着佛珠。
黛玉喝了口茶, 说:“外祖母病了, 我才进府来探望, 听说三妹妹回府了, 顺道过来看看。”
探春道:“林姐姐有心了。”
黛玉道:“三妹妹既然回家了, 何故还做此打扮?”
探春听闻, 不禁一双泪落了下来,道:“这世间除了佛门, 哪还有我容身之处?”
少女的心气素来是高的, 像一朵红艳带刺的玫瑰, 探春的求生欲比之迎春强得多,虽不愿呆在佛门,可不在佛门又去哪处?如今虽有赵姨娘怜惜几分,可她并不顶用, 环弟是有本事却因当年之事很不耐烦她,环弟自己都娶不上一位称心的媳妇,何况是为已经年过二十的她?
黛玉道:“如今人总是回来了,还是一切要向前看。”
探春叹道:“如今我落到这般,你是唯一一个来看我的人,当年还觉你比不得别人,可见我当年眼光之差。如今一切,说来我不过咎由自取,该常伴佛主赎罪。”
黛玉心善,只要不触及底线便禀持宽容,劝道:“三妹妹何必如此说?当年圣命既然令你修行两年,如今已过四年,你回来自然也能好好过日子了。”
探春眼皮一动,说:“我听姨娘说皇后还朝,皇后娘娘如今可好?”
皇后还朝的事在京都几乎无人不知,百姓传颂着“樊梨花”“冼夫人”“秦良玉”的美名,赵姨娘当然听说,且又说给探春听。
此时除了世俗眼光之外,探春真正畏惧的就是皇后。能够轻描淡写就要了贾元春的命,还是让亲人自己下手的人,其心性之冷酷可见一斑。往往最善良宽容的人也最为冷酷,就像最多情的人也最无情,都说一个人能受多少赞美就能承受多少诋毁,一个善良的人无情狠毒起来也是超越普通人的。
在黛玉看来邢岫烟当然千万般好,就是让她为大姐去死,她只怕也不会拒绝。她虽同情探春,却从不觉得邢岫烟当年这样处置是错的,她将心比心,谁这样算计进定中侯府给萧景云当妾,她会如何恶心。三妹妹不是底层无路可走的百姓,她是有环表弟甚至琏二哥哥做主的,她还听信贾元春,那么是当初她自个儿心不正了。
但人非圣贤,事情过了这么久,她也付出了代价,黛玉还是抱着常心看待。
黛玉道:“娘娘如今很好,与圣人、几位殿下一家团圆,昨日我进宫请安,娘娘风采更胜以往。”
探春说:“皇后娘娘果然非常人。”
黛玉道:“我也曾听爹爹夫君说起,娘娘之才远胜于男子,娘娘之胆色也远胜男子,也难怪她不管遇上什么困难都会站起来。”
探春道:“也不知娘娘是否还生我的气……”
黛玉虽不能将邢岫烟失忆的事乱传,但是以她对邢岫烟的了解,心中却有把握:“三妹妹也不必挂怀了,娘娘未必会将此事放在心上。圣命既让你修行两年,两年已过你只要不再犯,娘娘决不可能追究。让你去牟尼院修行,娘娘本就手下留情了。那可是馥儿姐姐曾经修行的地方,娘娘自己也曾去上香,往来香客都多有身份贵重之人。别的庵院可没有这般干净,你若去了才是被糟践了。”
探春再听别人直言这事,不禁落下泪来,黛玉说:“三妹妹,往后路如何走还是要看你自己。”
探春呜呜落泪,黛玉软语几句,也就借天色已晚告辞回府了。而赵姨娘又陪着探春,劝她往后脱下缁衣,好好筹谋未来的路,且先不提。
……
却说邢岫烟自进宫后数天都是相夫教子,但她一帮属下在京都人生地不熟的只住在会馆之中待命。老大突然成了皇后,一时群龙无首。
还是陈逸曾是皇商有些主意,便备了礼品,一帮人前往承恩公府拜见。到了承恩公府大门前,但见府门上方一大块红色匾额,上头四个铸金楷书大字“承恩公府”。
吴大富、张山等皆叹:“好生威风!”
段芝瞧了瞧铸金大字旁的落款,啊了一声,说:“这是圣上御题!”
张山道:“老段如何知道,你还识得圣上的字迹不成?”
段芝指着同是铸金的落款篆书,说:“那篆刻是‘徒肃宏’三字,肃是肃亲王,宏是宏正,圣上登基前是肃亲王,宏正为字。可笑当年我听成了‘叔洪’,不然也不会如此失礼君前。”
作为寒门读书人,虽不知道宗室有哪些王爷,但当今圣上的名讳是知道的,平日做文章才好避讳。
张山叹道:“咱们大都督这来头也太大了些。”
吴大富笑道:“大了才好!”
几人又让陈逸去敲门,守门小厮听说是四川新军的人来拜见老爷,忙迎进去。
承恩公邢忠素有仁名,时常施粥赠药,礼贤下士,与人为善,家奴若有犯事他从不偏帮欺压百姓。便是他当年与舅兄李家的一段旧事也多有人知,大家都愿和这样厚道又显赫荣宠的人家往来。
邢忠不是外朝官员,并不天天上朝,因为皇家宗室用度上采取了预算制度,如广储司这样的部门,工作大大减轻,是以他正在家中。
当下接待诸将喝茶,他倒听谭谦说过四川的事知几人的名号职位,倒让大家受宠若惊。
邢忠喝了口茶,说:“我也早想见见几位将军,可巧今日你们就来了,免了我派人去请。”
段芝道:“我辈寒微之人,冒然上门,恐也失了礼数了。”
邢忠道:“当年娘娘便说英雄不问出处。真论起出身来,当年我也不过一介平民,皇恩浩荡才有今日。论起真本事来,我是不及几位的。”
陈逸道:“国公爷如此说,我辈汗颜。娘娘学究天人,文武双全,可见国公爷之才。我等都是娘娘下属,也不过学些皮毛,才有机会为国效力。”
众人又说了些好话,邢忠到底是凡人,听着倒是顺耳,笑着抚了抚短须。
他又令摆下宴席招待,大家话夹子又说开了,听说几人都未成家,邢忠不禁道:“怎么耽搁到如今呢?成家立业,传宗接代也是大事,几位都是国之栋梁,只可惜我再没有女儿了,不然倒又有这么多好女婿。”
陈逸笑道:“国公爷便是有女儿,我等又如何配得上?”
忽然一个衣衫锦绣的童子追着一条白色狮子狗闯进大厅来,那狗也不怕人,钻到了邢忠脚边。
“白白,出来!”
那童子就要扑去抓狗,那狗甚是害怕,绕着邢忠嘤嘤嘤,邢忠喝道:“羽奴,你胡闹什么?”
那孩子正是羽奴,羽奴道:“爹爹,你将白白给我。”
邢忠心疼宠物,说:“你又欺负白白了?”
羽奴娇声道:“爹爹您不知道白白有多没用,连公鸡都打不过,这样怎么看家护院?”
邢忠道:“你哪来的公鸡?是不是你大表哥给你弄来的?”他的大表哥是李廷轩,李廷轩比较老实,现在邢家会拉拔他,让他帮着管一些家里的事,但是宋氏等人却是不管的。
羽奴不能出卖朋友,说:“不是,是二表哥。”那回让大表哥抱着出去玩,看到街头的斗鸡,羽奴觉得很有趣,就一直想要一只。铁柱他们进宫了,最近学业松了些,好不容易大表哥弄来,羽奴就玩野了。只有一只公鸡没法斗,他就将主意打到邢忠的宠物身上。邢忠这样身份的人,因为皇后不支撑没有纳妾,就养几只鸟、一条小白狗玩玩,却还要受儿子的祸害。
邢忠不好在客人面前发火,又让他过来见礼,羽奴听说是四川来的客人,倒微微一笑:“是皇后姐姐的朋友吗?”
邢忠说:“正是同娘娘一起从四川来的。”
羽奴揖手道:“诸位哥哥好。”
段芝想自己三十好几,居然被个六七岁的孩子叫“哥哥”,也是哭笑不得。但想这是皇后幼弟,他们都是与皇后平辈,辈份上又没错。
“小公子好!”
吴大富道:“小公子真是龙章凤质,国公爷真是好福气!”
邢忠道:“小儿甚是顽劣,倒让诸位见笑。”
羽奴也坐上来,问道:“皇后姐姐从前都和你们一块儿打仗吗?”
段芝道:“娘娘确实是我们的大都督,带着我们一路走来。”
羽奴问:“皇后姐姐武功更高还是皇帝姐夫武功更高?”
别人不知如何答,邢忠说:“当然是圣上武功更高!”
羽奴说:“爹,铁柱他们回宫好几天了,皇帝姐夫肯定教他们功夫,将来他们个个比我强,我还当什么舅舅……我要进宫去!”
邢忠骂道:“你前日不是刚进宫了吗,好好在家读书,别每天斗鸡走狗的。你若再胡闹,便将《四书》抄十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