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高府,后花园。
东林宿老高攀龙紫冠博带,指着身前池塘中满眼翠绿中的一抹红,对着弟弟高士鹤道:“士鹤你看,今年的荷花开的好艳!”
高士鹤的心情显然没有高攀龙那般轻松,皱着眉头瞥了一眼那朵红荷,满眼忧愁地说道:“兄长,如今周顺昌被逮入狱、钟不离悬首示众,据我们探来的消息说阉竖下一个要对付的人就是你。依我之见,你还是前往他处躲避一段时间,待得风头过后再回府如何?”
高攀龙淡淡一笑,不答反问道:“听说,你的同善会上次在棉布风波中被深深套死,如果不是孙越陵遣人传话,让你在价格跌落之际悉数抛售,你便要大幅亏损,可有此事?”
高士鹤叹道:“兄长说的不错,前番同善会中众多商贩都被市场深深左右,如果不是出了织造衙门造谣事件,我们也不可能从中全身而退。”
高攀龙闻言眉头不由一跳,道:“我还听说了,江南联合商社本来亏损甚剧,可在谣言漫天之下,竟然逆转形势,成为了风波中的最大赢家,是也不是?”
高士鹤点了点头,道:“说起来,这事还多亏了有孙越陵提醒,不然的话我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高攀龙眼睑收缩,望着荷叶深处,不可置信般说道:“不可能,他怎么会有如此大的本事,就连织造衙门的李实都甘心受其驱使?”
高士鹤不明所以,讶然道:“兄长之言何意?难道是说这场造谣风波的始作俑者便是孙越陵?李实乃是听从他的意思才如此而为的?”
“不错。”高攀龙重重叹了一口气,道,“虽然我也十分不愿相信此事,但从联合商社成为最终的受益者来看,恐怕这就是事情的唯一真相,容不得我们不信。”
“兄长分析很有道理。”高士鹤绝非蠢蛋,一经提醒,把事情前后想了一遍便明白过来,道,“看来,这个孙越陵不简单啊,竟然连阉党份子、魏阉心腹李实都能鼓惑撺动,让其掉过头来帮助于他。”
高攀龙缓缓闭上了眼睛,道:“看来,我一直都小瞧了这个人。”
高士鹤闻言不语,高攀龙与风华社孙越陵的互不契合是他早就心知肚明的事情,虽然他的同善会与风华社也有些生意往来,但对于自己兄长对孙越陵的看法始终还是无可奈何。
高攀龙自言自语般说道:“也许,这一次我是真的错了。”沉默了一阵后,忽又叹道,“真不愧为叶向高调教出来的好弟子,就连这隐忍克制的功夫都学了个八成像。”
高士鹤忧心忡忡,道:“兄长,现今之计,你还是多多考虑自己的去留吧,刘德喜、毛一鹭势必要派锦衣缇骑前来抓你,你还是赶紧离开此处为好!”
高攀龙闻言哈哈大笑,道:“吾视死如归尔,若是贪恋残生,岂不是辜负了平生所学?”对着高士鹤道,“汝等也要坚持真义,据理拼搏,如此方能无贻祖羞,让天下众人知晓我高家风范!”
自从得知周顺昌被捕,钟不离身死的消息后,高攀龙心知惨剧已经无法避免,早就做好了慷慨赴死的打算。今日一早他便整冠束带,前去拜揭了先贤杨龟山祠,而后坦荡荡回到家中,照旧观花赏荷,言谈举止与平日无异。
其实,以他今时今日在江南的名声地位,督抚衙门要拿他归案的消息他早就有所窥知,只是他身为东林党领袖,如果逃跑躲避的话,岂不是要被天下忠直之士所耻笑?所以,纵然明白事情已经坏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他仍是选择了坚持自己的理想信念,不惜以一死来正告天下。
此刻,也许他心中唯一的遗憾,便是东林党终究是敌不过势力庞大的阉党集团,江南东林巢穴之地,恐怕也要被阉党攻破,从此天下无正义,世间无真理,没有人敢坚持东林道统,东林大业从此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高攀龙心中喟叹,转向高士鹤,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道:“从此往后,我要你和你的同善会所有人,从此与风华社多加接近,举凡大事但唯孙越陵马首是瞻。一并告知钱谦益、钟晏松等人,不要再和他彼此对立了,往后要携手共进,团结一致!”
“兄长!”高士鹤听了此话心中大为震动――兄长这番话无异于对自己以往的所有行为表示忏悔,并承认了孙越陵在东林中的首脑地位。只是,这番话怎么听上去跟诀别之言似的,他不由问道,“那你呢?东林往后还需要你来主持大局啊?”
“我老了,不中用了!”高攀龙仰天一叹,对着天空说道,“叶福清,还是你厉害,我高攀龙今日算是服了你了!”
高士鹤愣忡当场,无言以对。
高攀龙叹息过后,将目光投向了湖中那朵开放正艳的荷花,口中喃喃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能如此花者,世间又有几人哉?”
高士鹤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也不由被这朵艳红欲燃的荷花给深深吸引――整个池塘中的荷花全都是含苞欲放,最多也只是张开了二、三朵花瓣;唯有这朵不同,花瓣尽数盛放,露出了内中的金黄色的花蕊和黄绿色的莲蓬,仿佛已经阅尽人间春色,恨不得早日结蒂成果。
如此艳丽怒放的荷花,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不由有些愣了。
是夜,锦衣缇骑率队入城的消息传到了高府。高攀龙得知消息后并无异常,言谈自若恍如平常,就在其家人以为他心中笃定之时,却发现其房中声息全无,十分异常。其众多儿孙在府中寻遍却未见其人,最后于后花园池塘中发现他身着朝服、投湖自尽的身躯,并于书桌上留《遗疏》一封,上书:“臣虽削夺,旧系大臣,大臣辱则国辱,故北向叩头,从屈平之遗则。君恩未报,愿结来生。臣高攀龙垂绝书,乞使者执此报皇上。”
一代直臣,江南东林党最后一个大佬,终于在得知锦衣缇骑即将上门缉捕之夜投湖自尽,为自己毕生以来所坚持的理想信念划上了一个悲伤的句号。
……
江南联合商社内,满脸惊惶神色的黄宗羲完全不顾仪表,匆匆忙忙跑进了内堂,对着正在与颜佩韦等人议事的孙越陵俯身便拜,口中悲呼道:“世叔……世叔救救我父亲!”
孙越陵闻言心中一惊,连忙趋前扶起他道:“太冲,出了何事?你且起来慢慢说话。”
黄宗羲站了起来,颤声说道:“侄儿听说巡抚衙门派出了大量缇骑出了苏州南门,前去捉拿家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