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郁气如潮(三)(2 / 2)

老种说得慷慨激昂,他身后那些西军将领听得眉飞色舞,虽然没有出言附和。但是被老种激起的那种郁郁之气,耿南仲和宇文虚中立身其间,当真感觉如海潮一般冲击在自己身上!耿南仲脸色已经铁青到了极处,他不是个言辞便给的人,也没有经历这种大队武臣抗声以对的场面,一时间竟然找不出话来反驳,只是气得手脚冰凉。这天下要乱了,武人跋扈至此!还不是当日童贯统军无力,养出来的这等骄横之气!大宋之祸,大宋之祸啊!

宇文虚中也不开口,只是冷眼旁观着眼前一切。眼前一切,显然已经不是来前所预想的局面。既然有变故,策略就得调整,还不如就让老种说下去,将他们的盘算筹划摸清楚,再好下手应对。他也就站在那里,脸上甚至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就任老种继续说下去。

老种果然没有停口的意思,白须颤动,神色激愤,仍然滔滔不绝:“……俺们已经尽心竭力,支撑眼前一切。西军远戍三年,军心已然老大,如何能强使出去远战?一旦不利,反而助长辽人余孽声势,到时候燕地局势,才是当真不可收拾!萧宣赞忠义,麾下神武常胜军较之西军,还算生力,更多是精骑,来去如风,足可应对。萧宣赞立下如此奇功,没有在燕京城中等赏,反而慨然而出,去迎战辽人余孽。胜则不足以夸功,复燕本是奇功,再打平一些辽人余孽,能添什么光彩?万一不利,反而大损声名功绩。可萧宣赞不计成败毁誉,毅然任事,俺心里只能写一个服字!本想着两位天使宣慰俺们西军之后,收拾起一些军心,老头子自然也是要出兵,打平燕地,将这么一片大好河山奉在官家阶前,无为后来者患,却没想到两位使节不问情由,只是寻俺们这些百战余生丘八的不是!这又合不合道理?

……圣明无过于官家,俺们接到的旨意,也是说两位使节前来宣慰诸军。办理燕地战事善后之事。该赏的赏,该罚的罚,俺们还能有什么话说?可是未见两位使节宣慰,细细查问燕地局面情由,反倒立刻就寻起俺们不是……童宣帅覆军杀将,现在安居燕京城中,怎么没见两位使节寻他不是?既然童宣帅弃俺们而去,俺们现在留后燕云,就算官家面前,也要容得俺们说话,俺们也早有弹章弹童宣帅了!俺们百战余生之士,也不敢在两位使节面前再多说什么,只求两位使节能细细查访燕地一切详情,在措置一切,奏报于天……俺们只求一个公平!北伐以来,全军不论生者死者,俱都感念无地!”

言罢,老种深深一揖到地。在他身后西军诸将,姚古以降,也全都一揖到地:“西军上下不论生死,同感两位天使大恩大德!”

这还叫不想多说什么?老种简直说了一个滔滔不绝,将西军北伐以来的满腹郁气,在这一刻几乎都倾泻而出!耿南仲脸色已经铁青到了极处,他是再纯正不过的士大夫,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这些武夫的跋扈要挟之举!别看西军将领甲胄森严,这么多西军士卒列队而望,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还真不怕什么,冷哼一声就要说话,却感觉自己身后被人一拉,回头看去,就见宇文虚中缓缓向自己摇头。

耿南仲一怔之下,宇文虚中已经越过他,双手将种师道搀起,微笑道:“老种相公,何至于此?某等二人,对燕地之事绝无成见,自然是秉公论处,诸将立下大功,正是等着朝廷封赠超赏的时候,何苦闹这种意气?且进城说话!萧宣赞既然出外,也就罢了,等他那里回报军情,辽人余孽事了,再见萧宣赞也就罢了,某等是打算好好叨扰老种相公几日的,那在乎迟早这些功夫?一路行来,五脏庙少人祭扫,早就要沸反盈天,老种相公该不会连这一顿都舍不得罢?”

宇文虚中说了软话,老种也立刻就满脸堆笑,举手奉请,头前带路:“能宴于两位天使,正是种某人之幸,两位天使,请,请,请!”

诸将哗的一声散开,自然有旗牌将两位使节的坐骑牵来。耿南仲宇文虚中翻身上马。老种走在前面,两人在后,王禀随侍,再后面就是一大堆西军将领。金鼓丝竹又立刻吹打起来,仪仗也都全部打出,遮天蔽日一般的引导在前,浩浩荡荡的就穿城而过,直奔燕京城中衙署而去。

本来朝廷使节代天踏足燕京城中,是大宋百余年来空前盛事。耿南仲和宇文虚中也对此事颇为自得热衷,宋人士大夫富贵是不愁的了,稍有操守的,无不好名。此时千军簇拥下直入燕京,本来应该激动万分,说不定在马上还要赋诗纪盛,可是经过城门口迎候的这一出。燕京雄城气象,竟然没有半分入两人眼底!

西军诸将虽然对两位使节前呼后拥,可是前头老种,后面诸将,都刻意的和他们保持距离,那生疏味道,藏也藏不住。两人身边就一个王禀,显得空荡荡的。

骑在马上,耿南仲黑着一张脸,终于按捺不住,靠近仍然强自撑持着笑意,不住左顾右盼的宇文虚中,冷冷道:“叔通,你这是什么意思!武臣跋扈要挟,你就低头了么?我等直道而行,他们还敢反出大宋不成?就应该痛斥老种,召回萧言。原来商议手段,还要加倍为之,痛痛的挫掉他们这等气焰!武臣跋扈,这动摇的是大宋国本!就算某等殉于燕京城中,留下的也是千古香名!叔通你如此举动,莫是要迫某与你割席么?”

宇文虚中看着耿南仲,微微摇头:“……希道兄啊希道兄,如此便是行快意事了,却是与大事无济!”

耿南仲一怔,正想出言反驳,宇文虚中却已经又快又急的再度开口:“某等此来,是怎么寻着这个机会的?老公相与王相公两派互斗,却撇下燕云这个烫手山芋无人料理。官家满心思的都巴望着能早点了却燕云诸般事宜,好献功于太庙!此等正是官家丰亨豫大的局面,怎么容得败坏?所以这些武臣跋扈也好,不跋扈也好,只要早点料理了,官家就不在意。而我等一脉和童宣帅暂时联合,童宣帅本来是西军旧帅,官家还有点相信童宣帅对西军还有余威,我等与童宣帅一党联手,看来是最快能了却燕云事的,既然我等要压制武臣,官家也随我等去了,这些官家并不在意……

……可是眼前局势,又多出一个辽人余孽出来!这些武臣养寇自重,虽然是不入流的手段,可是我等要是将他们逼急了,这些武臣都是全无心肝之辈,他们就真的能让燕地大乱!好容易克复了燕云之地,迟迟不得善后,等来的却是大乱的消息,官家该如何想?官家会如何做?这些武臣倒是看得明白,看燕京一城被他们整治得这般,这些武臣当中,也有大才!只是论不定是萧言还是西军里头的了……希道兄,你说某等还能操切行事么?”

听了宇文虚中一席话,耿南仲脸色难看程度,已经是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此刻也只能冷哼出声:“难道就此束手?被这些武臣要挟,他们要如何,某等便如何么?那么某等此行之后,如何在朝中立足?天下又如何看某二人?……朝中两派奸党大乱国事,结果连这些武臣之辈都压制不住,眼看就要成藩镇之祸!童贯此辈,虽死莫赎!”

宇文虚中淡笑,神色当中满满的都是自信:“……倒也不至于此,西军家都在大宋陕西诸路,百年举国奉养,深仁厚泽之下,这些武臣,这次的确是在童宣帅手下受了冤屈,倒也不至于走到藩镇那一步……事情还有可为。现在他们把持住的,就是辽人余孽起事这一件事情而已……你我二人静下心来,先周旋一段时日,只要查明辽人余孽之事不过如此――此事老种萧言将其夸大了十倍是必然之事!你我二人再赶紧催后路将犒赏运上来,稍安军心之后,他们也懈怠轻看我等之后,再行雷霆手段!将萧言召回,说不得就要杀鸡给猴看了……谁谓书生不能杀人?恩威并施之下,西军也只有束手,一天云雾,就化作烟消云散……希道兄,此处还是你我扬名天下之处!”

听完宇文虚中的计较,耿南仲不语默默沉吟。他自知不如宇文虚中那样机变百出,也只有由得他拿主意。不知道为什么,耿南仲就是没有宇文虚中那样信心满满,半晌之后,才低低叹息一声:“叔通兄,一切都依你就是,某等和老种周旋一些时日再看罢……不知道为什么,这燕京城中,某总觉得郁气如潮……武臣跋扈之辈,本来就少有心肝,被国朝代代正人相承,牢牢压制在下,这郁气凝聚,也有百年了……郁气钟得久了,就成了戾气,却怎生也不能让这戾气出笼!叔通兄,你机变无双,此间事,多多拜托于阁下了!”

王禀静悄悄的跟在两人身后,对于王禀,两人也没什么戒心。这点可靠武力,正是要用恩义结之的。和王禀一路同行,也知道王禀是一个方正厚重人,大有士大夫气。对一个武臣说他有士大夫气,那是夸奖到了天上去了。两人说话没有避开王禀,虽然周遭金鼓丝竹喧闹,王禀也听清了大半。

在背后,他只是暗暗摇头,虽然宇文虚中灵活,当下就暂时后退一步。可是言辞里面,仍然将武臣看轻,以为手腕灵活一点,这些武夫自然还是要就范围。两人倒是对老种提防多一些,对萧言却还是没怎么放在眼里。只怕以为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老种的安排,萧言不过听命行事罢了。

那是他们没有见过萧言啊……一场北伐战事,萧言不仅以微薄力量立下了克复燕云的奇功,而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居然将根基地位远远超过他数十倍的童贯给灰溜溜的赶走!王禀几乎可以断言,眼前燕云一切,一定就是萧言主导着进行到此步的!耿南仲和宇文虚中以为暂时敷衍一下,就可以慢这些武臣之心,最后再用雷霆手段。他们却不知道,也许萧言的雷霆手段,却要马上使出来了!他一向行事,都是间不容发,绝不给你有足够应对的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王禀却不想提醒两位使节这个。周遭一切,郁气如潮。这句话耿南仲是说对了。这是大宋百年文臣压制武臣的郁气!是在这危难之际,大宋只有这么一点点能战之兵,文臣之辈还百般提防,百般摧折所激发出来的郁气!这郁气钟得久了,当真会变成戾气,还不如就让其抒发出来……国势飘摇之际,还是保存一些能战武力罢!到时候上阵拼杀的,还不是这些武臣?他们能稍有地位,将来国难之际,才能尽心竭力,为国死战!

老种老种,你大概就是为的这个,才尽自己全力来帮助萧言的罢?

王禀的预料,果然比耿南仲和宇文虚中这两位使节准确了许多。

萧言的雷霆手段,果然就在眼前!

幽燕边地上荒野之间,各处营寨当中火把光芒星星点点,将周遭一切映照得清晰可辨。四下营寨里,偶尔还有契丹语的歌声响起,辞气苍凉而雄壮,在空旷的四野当中,传出去老远。

两百多年下来,说实在的,那个镔铁民族也早就脆弱了许多。早就不是阿保机时代的兵锋如铁了。所以女真崛起,一下就溃败成落花流水一般的模样。但是在这绝境当中,这些契丹遗民,辽人余孽,仿佛有找回了祖上一点血气,哪怕处在如此绝境,也要追随他们契丹人最后一位大英雄大石林牙,做拼死一搏。

四下那些破烂营寨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削尖手中木棍,打磨一口劣刀,砍伐木料拼成一面橹盾。营寨当中最后一点食粮也拉出来分发了,不管老少,尽皆一饱,就等着明日溃营而出,蔓延燕地四下,做死中求活的一搏。

除了歌声,偶尔还有女子呜咽,鬼哭一般间或响起,让周遭一切,不类人间景象。

这里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们最后的拼死努力,不过是按照一个人的剧本上演而已。在这剧本上面,他们的命运早就注定。

这个人,正是萧言。

复辽军老营当中,自然比周遭那些破烂营寨谨严许多。营寨当中,安安静静,只有刁斗梆号之声,火把猎猎燃动,照亮了营寨当中高悬的耶律大石旗帜。就是这面旗帜,引得这些辽人遗民冒死追随。

萧言披着斗篷,站在营寨当中一处角楼之上,看着四野星星点点,看着旷野当中这带着点苍凉的末路景象。

几万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欲其生则生,欲其死则死,本来就是他来到这个乱世所追求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就是没有多少得意处。神情郁郁,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萧言背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响动,回头一看,正是自己的亲卫头子张显拾级而上。护持萧言身处险地当中,张显这小白脸看起来也比平日还要谨慎十倍,每夜都是不住巡营,睡不了三两个时辰,每个要紧人物他都得反复查看,瞧着是不是被严密监视着,有没有什么疏漏。眼瞧着就瘦了下来。

看见萧言回头,张显上前一步行礼下去:“宣赞,俺才巡视了一遍,耶律大石和甄六臣都有数十弟兄看着,没有疏漏处。甄六臣带来的那几百人马,也没什么异动,内外交通隔绝,也没什么异常…………只是明日就要大举,照宣赞的布置,那些辽人余孽分道四出,这里老营怎么样每路也要调出几十人马支援一下,这人手分得薄了,总是吃力处……宣赞,能不能不要抽调人马?辽人余孽随便他们怎么闹,他们是死是活,总大不过宣赞的安危!”

萧言缓缓摇头:“要将声势闹大一些,足够震动汴梁,这些辽人余孽当中,必须要有代表耶律大石的骨干支撑。这点人是省不得的……而且有他们居中做为核心,总能控制这乱事规模一些,能少杀些人就少一些罢……再说了,没有他们做为耳目,我怎么知道这场乱事发展到了什么地步,火候是不是足够,什么时机才最适合我发作动手?耶律大石和甄六臣不过是两个人,我也没那么娇弱,有个两百心腹,就足够控制了,再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张显无声点头领命,萧言说出这般大道理,他还能说什么?只有这些日子将自己睡眠再减一个时辰,照顾得更周密一些罢了。他本想退下,但是看着萧言神色郁郁,一副难以开解的模样,忍不住就多问了一句:“宣赞,是在担心燕京那里么?”

萧言一笑摇头,裹紧了身上斗篷:“两个文臣,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个世道讲的还是实力,我也没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怕不着他们……”

他沉吟一下,最后还是苦笑道:“我只是觉得,眼前这一切,似乎不是我想要的……”

萧言还想要什么?张显不明白这个,也不好插口,只能静静听着。萧言也不看他,只是在那里喃喃自语:“我当日发誓,来到这里,就是新生。要扶危定难,要不负此生……可是这叫做不负此生么?只是在为了自己权位,不惜牺牲所有一切,只朝前狂奔。什么东西都能牺牲了,这此生还有什么味道?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短短失态,不过一瞬即逝,萧言转瞬就振作起精神,搓搓自己被夜风吹得冰冷的脸:“这场大戏好容易要上演,还多想什么!他妈的,张显你也下去,多睡一会儿,瞧瞧你那眼睛,简直就是兔子!养足精神,追随老子给汴梁来人一个好看,让他们知道,老子不是他们轻易动得了的!”

言罢他就不顾张显,紧紧身上斗篷,大步的就朝着角楼下走去。张显怔在那里,挠挠脑袋,赶紧跟了上去。

只留下空空角楼矗立在那里,夜风掠过,呜咽有声。

在燕山之上,一处山头上面,十余骑马立于高处,同样看着眼前旷野之上星星点点遍布四下的灯火。这些骑士都是一脸风霜之色,看来是急急行军而赶来这里的。

当先一人,个子高大,手长脚长,星光之下双眉斜飞,俊朗英武。正是董大郎。

他同样裹着一领斗篷,脸上露出的只是似笑非笑的神色:“奉天倡义复辽军么?好大场面,好大的郁气!也只有这般场面,才足够让俺伸展手脚!萧言哪萧言,董某人此次南下,就再不准备向北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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