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珊瑚(2 / 2)

昨日,他看羽卫刚刚传回的简记,先说夜秦诸事顺利,国公伏诛,叛教事实昭彰,书信俱全,其头颅被鹿九带回。

后续扶植新主、整顿内务、完善监察诸事交由赤王部负责,如此如此。

他正看得眉目疏展,展了一半见下文里寥寥几语,概述当时鹿九龙四行动时的情况。

看完之后,江饮壶一言不发,眉间就压上了乌云,推门大步流星就去找了一趟莲卫的闻涉闻老。

今日,他本来该在南下去西川的路上。宫里的一批火器出了差错,赤王部有消息进来,怕是教中在西川的据点有变。

白王远在东海,苍王装聋作哑,玄王该是最早得到消息的人,他手底下的鹰成天在西川那一块儿不高不低地飞着。

现下特特透了消息给他,其中深意,颇值得玩味。西川这水浑,可是不能不去趟。

但在去趟水之前,他一定要敲打鹿九。这孩子聪明,也有天分,但眼底子太浅。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被人拿去当了出头的刀。宫中不太平。而有人在放任这不太平发酵。

在这种时候,无能无心者龟缩,无能有心者跟风,有能无心者避身,有能有心者藏锋。

而鹿九,近来表现,风头太过。大意了。那一日夜秦国公寿辰,鹿九易容以伶人的身份混入府内搜寻书信证据,龙四在外围接应。

原计划待鹿九撤出,龙四亮出玄日徽和老国公暗藏祸心的证据,联合内部埋下的

“饵”,半煽动半逼迫,不用脏大光明宫的手便可以一举改了夜秦国门上的大王旗。

可不想,中途事变。夜秦国公高坐台上看下面的歌舞升平,一眼看见了扮作少年

“反串”花旦的鹿九,然后那眼睛就没再从她身上撕下来过。之后,鹿九如愿按计划有了和那老国公独处的机会,趁他被人服侍着去沐浴,借口换装留在了内室,按照情报里的索引,极其顺利地在桌案下发现了暗格。

打开时却发现,那暗格里藏的根本不是密信,而是一杯酒。看见那酒的一瞬间,鹿九便知自己入套了。

她抬眼,不出意外看见国公身边的那个容长脸狭长眼的谋士,透过垂幔,将眼神钉死在她身上。

那个时候,她袖中有

“毕方散”,进去之前龙四给的,若出现突发状况,自保脱逃并非难事。

鹿九指尖夹着那一小包药粉,只要打开令其接触空气便可以爆燃。她垂着眼睛,食指拇指碰撞,看着仿佛是因为紧张,正下意识地绞着衣角。

“卖屁股的小崽子,现在知道害怕了?”那狡狐一般长相的夜秦谋士阴测测地开口,手指撩开垂幔,向她走来。

她的手指顿住。在那个瞬间,正是因为这句话,她做出了决定。现下鹿九认为,也正是因为那个决定,导致了今日卫首大人请她喝茶。

江饮壶的面前也有一杯茶。那倒是一只好茶盅,天青釉,碎纹瓷,里面盈盈汪着一团诱人的碧色,不见一点茶渣和浮沫。

鹿九眼观鼻鼻观心,发现今晚的卫首大人分外沉默,跟他平时生死肉骨的声震林岳大相径庭。

若是他骂她罚她,责备她任性妄为麻痹大意那倒罢了,可如今这般忍而不发,反叫人心里没底。

从见面到现在,除了丢给她一句

“大意了”和一杯烂草煮水,他一句话都没说。鹿九有些不安。在江饮壶喝第三杯茶的时候,鹿九觉得自己一定要开口了。

她抬眼,盯着对面眉头紧锁的江饮壶,勉力张口,生生逼出了几日内的第一句话。

“……卫首大人……”话音一出,两个人都愣了愣。声音是回来了,但是喑哑陌生,气息不稳,简直不忍卒听,像个劈裂了口的笛子硬是还要吹出音来,难听可笑。

于是可以想见,江饮壶依旧是眉头紧蹙,甚至蹙得更紧了些。他剐了鹿九一眼,一抬手,喝干了天青盏里的茶。

鹿九有些讪讪,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咽喉处,皱眉咽下了喉间的血腥气,继续逼出一句:“……属下知错。”江饮壶的手停了停。

鹿九一鼓作气:“……卫首大人,属下——”

“行了。”不知是不是错觉,鹿九总觉得今日灯影下的江饮壶很疲倦,眉目沉沉似乎压着风霜。

他默了一会儿,拿过一旁吊在炉火上的小铜壶,把鹿九面前破酒碗里的一团乱叶随手泼了,续了一杯碧清的茶推到她面前。

“我跟莲卫闻大人打过招呼了,你直接去找他。”江饮壶突然开口,抬手点了点鹿九,

“伤不要拖,也就仗着年轻,以后有的你们受的。”鹿九有点没反应过来,眨眨眼看着鹿部卫首,不明白这怎么就不骂人了。

她张张嘴,又点点头,眼睛很深很亮,瞪得很圆,开始显出几分孩子气的傻。

看着她抱着那个破碗牛饮着十金一茶匙的雪顶长青,江饮壶不做声地叹了口气。

“今日晚了,你回吧。”待她喝完茶,江饮壶开口,一边说话一边闭眼,捏着眉心。

过了一会儿,没听见回音儿,复又睁眼,发现鹿九还在直直望着他,眼神中有不常见的局促不安。

她试探地看过来,似乎是想问他,教中是不是有什么让人烦心的事。这丫头……平日里看着冷,这时候倒乖觉。

鹿部卫首眉间的川字略略散开来些,他再次轻叹一口气。

“你啊,做事安分点就少了我一半的愁了。”江饮壶一哂,牵牵嘴角,像是要安抚性地笑一笑,但看着鹿九愈发惊悚的表情,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笑比较正常。

他顿了顿,自己都嫌弃自己婆妈,于是干脆笑骂出来,挥手赶人:“滚滚滚,赶紧滚!老子赶着去西川有事,现下没空管你,等老子腾出手来,再好好问一问你,那‘缠骨丝’的味道究竟是有多好,好喝到你鹿九身在敌营也要不管不顾喝那一盅!简直胡闹!”鹿九听到这大着嗓门的几句才放心似的吁了一口气,感觉她所熟悉的那个卫首大人活过来了,今晚在这里请她喝茶的人,不是个披着他外皮的陌生人。

“卫首大人——

“滚。”

“哦……”那一晚,鹿九离开后,江饮壶独自坐在破酒肆里将那一壶茶都喝完了。

胖脸掌柜鬼魂似的抱着算盘陪他,间或指尖噼叭一声。铜壶里有温吞的水声,桌案上偶尔有灯芯爆起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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