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试着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下,还未容我喘口气,已听他道:“再不安份睡觉,我就把你扔出去。”
极淡的语气,我知道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再也不敢乱动分毫。
带着这样的不安,我终还是睡着了,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一片波光粼粼的小湖边,开着遍野鲜艳如火的凤凰花,斜阳底下,有那么一个青衣男子临湖而立,手执一管玉箫缓缓吹奏,斜阳光晕轻轻慢慢洒落在他的身影上,高洁出尘,却孤冷凄清。
箫声婉转灵动,颇有一曲碧海潮生的意境,男子慢慢抬起头,转而远远朝我颔首一笑……
那还是在半年以前,我与龙罄赌气,第一次离家出走,途中慕名起兴去了北疆崎城,那里有闻名天下的南北赛诗会。就在那个初夏,崎城的南薰别馆后山的小湖边,女扮男装的我遇到了一位才气纵横的锦衣公子。
他对我道称是长安的书香门第文士,我只称自己是西北商贾之子,我们因诗词而结缘,每日在别馆中一起对弈品茶,一起品读诗书,他不以我的冒失为忤,我不以他的温和为异,尽管我知道他心思慎密,早已一眼瞧出我是女儿身。
我无意中随口对他说起后山的凤凰花很美,罄日开始,每日的初晨,我房间的窗前都会准时出现一束新摘的凤凰花。
我随口说萤火虫的光亮在夜晚一定很漂亮,傍晚时分,他便抛下身段陪我一起如顽童般在小花园捉萤火虫。
……
日日的相处,我开始想,我是喜欢这个温和细心的男人的。
然而,幸福往往都太短暂,三个月后的一天,当我满心欢喜捧着他送我诗笺回到房间时,侯府的亲卫部队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面前,房里龙罄带着沉静而温和的笑看我。
从那一刻起,梦便应该醒了,我不得不面对即将来临的婚嫁。
我偷偷逃出去最后一次与他见面。
那一天,离别在即,带着最后一丝希冀,我鼓起勇气一字字轻声说:“记住,我的名字叫阿紫,我的家在北疆武阳侯府,一定要回来找我。一定。”
“我一定会来,等我!”他郑重点头,初秋的风吹散了他余下的话语。
那一天,我为他这句话而感动,亦一直坚信他会来北地找我,一定会来带我走。
然而,我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他,一个月、两个月、半年……直至我与孤独懿的婚期将近,我也没有等到他,哪怕是一纸只言片语……
眼前的场景飞快转换,漫山的凤凰花忽地变作了遍地的鲜血,血,那样多的血,溅得我满脸都是。遍地是成堆的尸体,猩红的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怵目惊心!
浓黑的夜色下,到处是女人的嚎哭声,男人狰狞的笑声,刀戟的碰撞声……映着冲天血红的火光,有无数剑影刀光朝我逼近,我一步步后退,却再也无路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剑尖朝我刺来!
“不!”我自睡梦中惊坐而起,房里一片漆黑,安静的只剩下我大口大口的喘气声。
原来自己又做了那个可怖的噩梦,梦里血腥的杀伐,女人的尖叫犹自在耳,却是无比的真实,好似千百年一般遥远,却真实的仿佛是我真真切切经历过的!
为我诊病的大夫说定是当年长安被破时我受到巨大惊吓,方才会忘记从前的事,而那些恐怖的回忆还有些许残存在我的记忆中,十多年来,龙罄为我寻来那样多的灵丹妙药,却仍是治不好我这样的怪病!
身边的孤独懿忽然轻轻翻了个身,微凉的掌心蓦地一把捉过我的手,然后紧紧抓住。
我惊得几欲低呼出声,再也不敢乱动分毫。
他握住我的手,如同呵护一件珍宝般轻轻摩挲,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我看到他虽闭着眼,此刻眉目眼间却都是温柔至极的笑意,与先前的桀骜嚣张判若两人。
来自于他掌心的温热源源传自我冰凉的手,亦如他的人一般不可抗拒。
生怕他会再有下一步更出格的举动,我一动也不敢动,紧张得连心跳都快停止。
许久,却不见任何动静,再细细一看,他容色沉静,似是真的睡着了。
按例皇子成亲罄日一早要进宫向皇帝与众妃嫔谢恩,颐华宫正殿里数十名内官宫女敛首侍立,朱漆缕金雕花窗扇反射着朝阳的熠熠光泽,大殿的尽头,端坐着无数的莺莺燕燕,满目的衣香鬓影,环肥燕瘦。
很久以前我就听人说过,宫里的女人都是极可怕的,为了权势,不择手段。
忽然一下子就要见这么多妃嫔娘娘,我极力端肃神情,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当我这样出现在大殿里时,我看到殿内的那些美貌贵妇们则尽皆齐齐惊呼出声,为首的惠夫人更是瞬间红了眼圈儿,径直匆忙起身拉着我的手问,“天啦,是锦之回来了么?”
我愕然看着她这一番奇奇怪怪的举动,心中暗自琢磨着锦之是谁。
惠夫人身边的侍女赶忙提醒道:“娘娘,端慧长公主已经去了那么多年,现在这位是晋王殿下的新王妃啊。”
惠夫人原本还擦着泪,乍一闻这话也顿时止住悲伤。
过了一会儿,她才自嘲笑道:“看来这人真是老了,刚才我瞧到她的第一眼,竟以为是锦之又回来了,一想起锦之……哎……”
我正诧异着,她却已经极快叉开了话题,与诸妃嫔拉我坐着闲叙家常,嘘寒问暖,又吩咐人赏了玉如意、镯子等物件下来,仿佛刚刚那一幕从来不曾出现过。
孤独懿的生母安婕妤是一个极美的女人,眉梢眼角间皆是无双的妍丽,这是我在见到她时心中的第一念头。
有着这样一位美艳的母亲,也难怪他会生得一张女人也自愧不如的好皮囊了。
安婕妤出身高贵,亦是后宫中自惠夫人下位分最高的女人,却又不知为何,近年来被皇帝所厌弃,也正是因为如此,孤独懿也跟着不得皇帝喜爱,如今将至弱冠之年,他的兄弟们个个飞黄腾达,在朝野中风生水起,只有他一个人还顶着一个闲王封号,终日不学无术,沉迷声色。
女官的引导下,我极力端肃神情,跟着孤独懿一起规规矩矩向这个陌生婆婆端茶敬礼。
安婕妤不冷不热接了我的茶,看我的眼神虽是极力平静,最深处,却带着凌厉若刀锋的厌恶与嫉恨。
我悚然一惊,再仔细一瞧,她眸中那抹锐芒已然无踪。
安婕妤兀自轻轻一笑,只说:“孩子大了么,翅膀自然便硬了,往后懿儿的起居之事,就仰仗你了,不求你如何如何,做好本分相夫教子即可!”
先前的不安愈加浓烈,纵是傻子也瞧得出她对我这个媳妇并不满意,惟能努力扮演着一个好媳妇的角色坐在孤独懿身边。
在宫里请安折腾了一天,回到王府已是夜里掌灯时分。
按例,皇子大婚后三日都要与嫡妃一起共宿。
昨夜洞房花烛他的一番恐吓还记忆犹新,今晚又要面对那个不可捉摸的男子,我有些莫名忐忑。
洗漱完毕,婢女嬷嬷们识趣地早早退下,独留房里我和孤独懿,气氛渐渐的莫名怪异起来,两人大眼瞪小眼一阵后,又孩童心性一般忽来兴致玩起了掷骰子。
两人先行规定输赢惩罚规则,输的人要听从赢的人的安排做一件事。
兴致勃勃玩得兴高采烈,几局下来,我竟奇迹般的连连赢了几局,我忽来意兴,促狭地扯着他的衣袖痴缠:“孤独懿,这一局你又输了,这一回我要你念诗给我听。”
他起初满脸的不情愿,经不起我的撺掇外加激将,最后终于肯就范。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孤独懿低声慢慢念着,柔和的灯光下,我忽然间发现他专注起来做一件事的时候,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沉静,却又带着惆怅而明媚的伤感,整个人仿佛被蒙了一层淡淡的雾霭,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见我出着神,他却撒气一般撩开手中的书卷,又恢复了懒散的姿态,嬉笑着来挠我胳肢窝,在我脖子边这儿嗅嗅那儿闻闻,口中不住说着荤段子,像个任性的孩子一般。
我不住大笑,直踢打着将他往床底下推。
孤独懿轻笑着浅啄我的脖颈,“赶明儿让外头的人知道,你这个做娘子的把丈夫往床底下推,恶妻的罪名你可就坐实了!”
“你们孤独家没一个好男人,哎呀,快去换身衣裳洗洗再来!”
他不依不饶扑了过来,坏笑着说:“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更衣。”
我眨了眨眼,这才道:“因为有的人比野兽还难伺候啊。”
“好哇,你这是怪着弯儿的骂我呢!”他顺势俯过身来,看着我不怀好意地笑。
视线对峙下,他散开的衣襟里一截玉坠蓦地调皮掉了出来,在我脸上轻轻晃来晃去。
顺手扯过那红绳,方才瞧见底端坠着一块碧玉坠儿,似是女子的物件。
我取笑他:“这又是你哪位红颜知己的东西?”
“放下!”孤独懿飞快一把挥开我的手,淡淡说道。
“不就是一块玉坠儿么,也值得你这么宝贝!”
“我叫你放下!你聋了!”孤独懿脸色沉了下去。
“还给你就是!我才不稀罕”到底是年轻气盛,从未被人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对待,我赌气将那玉坠儿撂给他。
哪知方向一歪,那玉坠儿转眼之间砸在了脚踏上,“嘭”的一声,摔作几块,玉碎狼藉。
尚未回过神,下一刻,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已经狠狠将我扇倒,伴随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舌尖一股腥甜传来。
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嗡嗡直响,一连番变故让人来不及回过神。
我抬手错愕抚着颊,便看到对面方才还笑意满满的孤独懿这一刻铁青着脸拾起地上玉坠的碎片,然后恶狠狠瞪着我。
自幼从未有人胆敢如此待我,即便是龙罄,无论我再怎样惹他生气,他也不忍责备只言半语。气急之下,我第一个反应就是甩手回扇他一耳光,“你个疯子,为了一块玉坠,你敢打我?”
暴怒的他未曾料到我会还手,下一刻已经发狠一般将我按倒在地,两指狠狠钳住我的下巴,阴狠的目光似要在我脸上剜出个洞来,“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这块玉坠要是修补不好,你拿命也赔不起!”
我拼命去抓他掐住我下颚的手,“孤独懿,我好歹也是你父皇亲册的晋王妃,你不要欺人太甚!”
“王妃?好本事啊,这话我可喜欢了!”他冷冷地笑,“不要给脸不要脸!你给我记着,你吃的,用的,穿的,哪样不是我的,识相就老老实实给我安份点,不乐意就早点滚回你的武阳侯府!”
身体被他一把狠狠推开,后背被坚硬的床角磕的生疼,那人凉薄的身影已拂袖离开身旁,独留我跪坐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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