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那匹胭脂马好像对他一直都不太友好。第一次他喂它吃的草上沾了蜗牛,它顿时就跳起来用前蹄踢伤了他,为此它挨了女主人一鞭子。后来就乖了一些,比如“不小心”咬到他的手。
在人们以为龙卷风已经离开这座大漠之后,他带她去了离客栈不远的月牙泉。仿佛一颗巨大的翡翠镶嵌其中,盈盈晃动着冷寂光泽。她情不自禁地光着脚跳起了舞,他从马背上取下七弦琴席地而坐,弹的曲子依然是他在摘星楼奏的那首江南小调。
那幅场景究竟美到怎样的程度呢,是连像胭脂马这样灵敏警觉的生物都沉醉得连龙卷风呼啸着要过来了都没发觉。但它天生就有保护主人的责任与忠贞,当他们察觉到危险逼近时,胭脂马已经跳进漩涡中心,奋力拉扯着龙卷风使其与他们的方向背道而驰。
龙卷风所到之处必将毁天灭地,一旦被卷入其中绝无生还之力。
他情急之下急中生智将她推进泉中,自己则跳进漩涡奋力抓紧了缰绳。他手上也是有些功夫的,再加上胭脂马的配合,最终他们一同从半空中掉进月牙泉里,惊愕与恐惧被凉飕飕的泉水一并洗去,他用力地拥住她,手指埋在她披散的头发之间,轻声地说,既然我没有死,你嫁给我吧。
那个晚上他们回到客栈双双依偎在床榻上,胭脂马也被允许进来取暖,琉璃灯火照在它的毛发上,原本胭脂色的毛皮淋湿了之后便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他温柔地亲吻着她的手指与嘴唇,他眼中流光溢彩比琉璃火光更盛,他想这大概就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个夜晚。尽管这样的夜晚是由谎言编织的深梦空花。
离开大漠又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她几乎每天都在问同一个问题,离沐夜宫还有多久?
他耐心地安抚她,不远了,也就还有三四个月的路程。也许是驮着两个人的缘故,胭脂马走得越来越慢,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许久才到他们初遇的长歌城。也许是因为奔波辛苦,她病倒在马背上。
为了让她好好养病,他在城禹买下一栋宅子。雇了几名下人打理,他则一心一意照顾她的起居。他是这么打算的,等她的病好了他们就成亲,生一堆儿女。是,从他爱上她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再回沐夜宫了。因为在她心里,他是沐夜宫举足轻重的人物,甚至被她误认为了宫主也不一定。当时沐夜宫的宫主也姓郁,而他之所以能够得到这个姓氏是因为他真正的身份是沐夜宫宫主座下的侍音司,专门掌管沐夜宫中一切宴会音律事宜以及乐器。
她虽然在病中,但也没有失去神智。她开始拒绝喝药,一遍遍地哀求他,带她回沐夜宫吧,她甚至挣扎着立刻就要启程。然而,在某个清晨她却忽然呕出一口鲜血来。
他谎了,请遍长歌里每个大夫,几乎花光了他身上所有盘缠。但每个大夫都是摇摇头给他一个绝望的答案。
他担心她随时都会离开,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亲手问她喝药,一遍遍地哄她,只要你好起来我就带你回沐夜宫,乖。
这句话似乎起了一点作用,她努力地喝下那些苦不堪言的药汤,没多久又受不住悉数吐出来。重新再熬一份端上来她依然努力地吞下。直到他终于崩溃,扬手摔了药碗。
一地沾着汤药的碎片在烛光下狼藉不堪,他痛得心脉都绞在一起,那大概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所爱的人日渐消瘦,生命摇摇欲坠,自己却无能为力,那种苦楚比直接杀掉他还要难捱千百倍。
有一度他认为这一切都是报应,他私自背叛了沐夜宫,带走宝物七弦琴与胭脂马,让她以为自己是沐夜宫风光人物,事实上他只不过披着璀璨外衣的虚荣鬼。
终于有一日,她已经虚弱得吞咽的力气都失去。
他不肯相信这事实,试图用嘴把汤药喂给她。然而一病半年她已经是虚透了的人,真真是回天乏术。他屏退下人就这样呆呆地坐她身边,看着她的面色逐渐发青,像一块碧沉沉的玉,逐渐失去所有光泽。
他摸到她冰凉的手腕,嘴角浮起一抹凄绝冷笑,滚烫泪珠从眼眶里大颗大颗地掉出来,却无法再温暖她分毫了。他颤抖着起身取来七弦琴,絮絮地弹着,琴声悠扬教人沉醉,他闭上眼仿佛看见了她在月牙泉赤着足跳舞的样子,她就像一片云,一只蝶,纯白无暇,秀美出尘。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趴在七弦琴上睡了多久,只知道是那把熟悉温柔的声音把他从遥远的梦里唤醒。那声音唤他,相公,相公。他睁开眼,看见她携了一方毛毯盖在他身上,听见她说,相公,当心着凉。
他不相信地揉揉眼睛,手指迟疑地滑过她的面庞,又用力咬自己一口,才终于相信眼前这一切。巨大的欢愉就像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握住了他冰冷的心脏,他奋力地把她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不知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