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六年腊月二十三日,定州营战报抵洛城,同日,奉命回洛城述职的周扈也来到洛门前。
因定州并无战事,战报来得极慢,周扈在章台街上与传递战报的乌风不期而遇,后者身后跟着几个风尘仆仆的乌衣卫,骑在马上冲他抱拳:“小将军安好?一别经年,似乎又魁梧许多。”接着一抬手:“我送小将军回去。”
周扈摆摆手:“还要去拜会姑母,改日再与将军说。”
已是腊月,周慎之惯例从镇江回洛城,周扈因此去拜会也理所应当,何况自周阳战死后,淮安侯便一直病重,周氏能主事的也只周慎之与周扈姑侄了,乌风微微颔首:“代我向小姐问候。”
见周扈的人却是卫珺,长阳长公主似乎方从宫里出来,一身珠玉气势逼人,脸上却带着笑教周扈心底忐忑:“前几日战报才到,听闻与柔然战事接连告捷,阿扈你功不可没。这时候回洛城述职,确实委屈你了。”
周扈回道是陛下抬爱,不忍自己在天水受苦。卫珺又说和谈一事虽已告破,陛下却知道其中辛苦,想必要亲自封赏,周扈则谦虚道:“和谈不成,不敢居功。”
周小将军毕竟年轻,如此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隐隐有些坐不住:“殿下在洛城,有些事定然比晚辈看得更明白,许多事还请殿下指点迷津。”
侍女鸢萝为他添上茶,而后默默退到后面。
周扈耐住性子呷一口茶:“殿下……”
“洛城不是淮安,不能总安定下去,小将军该清楚。蒋开之事,镇江不会参与,冀州不会参与,那么,淮安也不要参与。天水、官州、凌城明日会有战报呈上,是战是和,留给几营主官与他们去争。”
鸢萝捧着剑走过来,她虽出身宫廷,在武家服侍久了也平添一分英气,衬着那柄长剑不像宫中女史,反倒更像个女将军。
长阳长公主缓缓将剑抽开,露出一截凛冽寒光:“本宫知道周氏的剑是用来杀人的,不过这口剑是先帝所赐,名家王昇仿昭王形制所煅。小将军是贵人,配得上名剑。”
周扈诚惶诚恐,忙起身去接,卫珺将剑重重压在他手上,在屋里放了半日,剑柄还凉得透骨:“近日来本宫读得最多的便是《上神事纪》,尤其昭王征西一节,写得极好。小将军方从天水回来,自然也拜过八千义士冢,该从中有所体悟的。”
卫珺话毕起身,鸢萝与两个侍女都跟上去,她走到门前时略顿了一顿:“你姑母身子不好,别为这些事烦她,再过一年便该行冠礼了,下次来,本宫也该称你一声侯爷了。”
周慎之的侍女被卫珺身边宫女挡了一挡,待她走后才见到周扈,两人往内宅走时低声求他:“夫人染了风寒,反反复复半月也不见好,蒋开一事长公主也一直瞒着,现下夫人与小姐都还不知情,求公子莫说漏了嘴。”
又嘱咐了几句旁的,周扈一一应下,进门前刻意扯出一个笑来,可惜他在天水这半年虽未经战事也是劳心劳力,看着比之从前憔悴许多,终究还是惹得周慎之落泪。
卫容送他出来时眼眶里也含着泪,一再要他多过来看看母亲,周扈上前两步拽掉她簪在鬓边的墨梅,若无其事转过身:“明日要上朝,不多留了,妹妹保重。”
当夜周扈宿在府内书房,自镇北将军战死后他除非必要从不到这里来,姜氏问过周慎之病情后便走了,过不久又进来给他送官服与粥,将几盏有些暗了的灯挑亮,最后低声道:“别忙了,回家来也该睡个安稳觉了。”
周扈深吸一口气,冲她笑道:“孩儿不孝,累得母亲如此挂心。”
“给谢将军去封信调阿廷早些回来,你姑母这次病得厉害……已经耽搁四娘一回,就别再耽搁阿婵了。”姜氏摸着他粗糙许多的脸庞,从带着细小划痕的眉眼摸到消瘦的双颊,“还有你与夏二娘的事,也该提一提了,益阳夏氏毕竟名门,人家姑娘总不能一直等下去。”
还有十个月便出孝期了,万俟安德是自尽而死,叛乱的左贤王有万俟淏去杀,可他却杀不了与大齐签过和书的万俟淏。蒋开虽被处斩,他后面汶阳蒋氏却毫发无伤,祖父、姑母重病……
周扈心里乱成一团,委实不想与母亲谈论这个,胡乱应承两句便将她送出去,自己对着灯抄录父亲留下的手记。
十年前洛城时兴写手记,尤其时兴将手记写在某本书里,那时素心先生还很出名,凡女子写手记都爱写在那册《杯莫停》或者《春日宴》里,男子手记则多写在原先生书里,譬如卫昀先前看到的信阳侯手记便写在那册《论天下渠》里。
周扈也是从前在书房里找了半夜才找到那么一册写在《论天下马》里的手记,不同于信阳侯手记生冷无趣,这册里面大多是在陇定一线逸闻趣事,偶或插几则战报,也有兵法心得,总之七零八碎记了许多,后来他每头脑混沌、心神不宁之时便拿出来抄录几页,聊以平心静气。
今夜却仿佛格外难以平静,周扈将案上一沓纸全部抄完仍觉思绪不定,一闭上眼便是乌风当日披着白披风跪在他面前的模样,定州营偏将军眼眶泛红,声音哽咽:“北辽袭营,将军,将军……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