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淮安侯(1 / 2)

洛城三杰中淮安侯周广安年纪最大,也是最晚扬名的,他称得上命途多舛,据说本是海城一带富商之子,年幼时为闭海患迁往西边,中途因侍女不察以致与家人失散,被覆梁山山民收养。

卫震打个酒嗝:“这些……是旁人与你说的还是……”

“我与家人走失那年已经四岁,自然能记住些什么。”

刘护问他:“那又为何要从那里跑出来?为了找生身父母?还是你那爹娘对你不好?”

毕竟是对方私事,他问出来又觉得失言,偷偷看了周广安一眼,只听后者神色如常道:“他要我娶我姐姐。”

周广安被山民收养的第十个年头仍记得自己名姓,记得自己非父母亲生,记得家在海城,或许是他眼神与寻常孩子太不同,“爹”也渐渐察觉他不会在山里久留,于是在某日将他叫到身边,破天荒倒了一碗酒,说:“你阿姊俊嘛?”

周广安点点头:“阿姊很俊。”

“给你做婆妹,行不行?”

那晚“爹”预备的长谈还未开始便以周广安掀了桌子告终,他摔门而出,回头时看见阿姊躲在门后悄悄看他,肩膀瑟缩着,似在啜泣。

“寡廉鲜耻!”周广安吼道,林子里的鸟被惊起一大片。

他在覆梁山里走了许久,深山中树木隐天蔽日,连他也忘记究竟走了几日,只记得低头往前迈步,没有路便生生用脚开出条路来,困倦的不行了才在附近找找野果充饥,在树下睡上一觉,然后眼前一黑栽倒在驰道边上。

救他的人乃是覆梁郡某县的屯长,因奉命前往海城途中走失了兵丁而在此地苦苦寻找,谁料兵丁没找到,倒误打误撞救了周广安的命,兵丁户籍还未上报,两人索性来个李代桃僵,依旧往海城去。

元福十年,周广安作为平东南海患功臣得受穆宗召见,那时任海城太守的孔繁昌对他道:“陛下看重你,大约要给你封侯了。”又道:“苟富贵,勿相忘啊。”

然而他还未到洛城便听到山陵崩的消息,继位的真宗匆忙之中召见他一面:“卿斩敌过当,勇冠海城,有功者本当行封赏,奈何先帝崩逝,不宜大兴礼事……”

周广安默默下拜:“陛下所言亦是臣心中所想。”

元祐二年,周广安在新结识的两位好友规劝下到底娶了阿姊王氏为妻,“爹”已经病死,阿姊一个人在覆梁山无依无靠,他一半为了阿姊、一半为了顾全自己纯孝名声,最终回到覆梁山,与阿姊完婚。

只是这样的婚事到底不尽人意,未几浮山又有异动,朝中对浮山之事并不上心,加之真宗有意历练,平叛的事越过孔繁昌等一众身经百战的老臣落到到了他头上。

“朕知道你的本事不止于此,好好干,朕等不及要在列侯里添你一笔了。”

陛下如此殷殷期望,周广安自是不敢轻负,他亲入战火之中,既是主帅、又当先锋,凡事亲力亲为、未有半分懈怠,最终贼首伏诛,附逆者则由真宗降旨处置,周广安携有功将士凯旋。

元祐四年,以平浮山乱有功,封平东将军周广安淮安侯,食邑一千六百户。

同年,冀州侯病故,长子刘护袭爵。

周广安回到洛城才惊觉此去两年洛城变化之大,刘护比他走时稳重许多,年纪最小的卫震也因战功升至骁骑将军,他们洛城三杰的名头已叫得极为响亮。

几人在听风肆相会,刘护以茶代酒敬他:“大哥之后有何打算?”

“我想留在新城,海城孔大人的公子在凌城步虎军任千长,临行前托我若便宜去看看他,再者,我毕竟起于水军之中、出身山野,没有比新城更好的去处了。”

卫震掩口咳了几声:“新城不好。浮山战乱已平,新城也不过协防凌城,可若要对战北辽,没有比陇右、定州再好的去处了,况且新城山高路远,大哥如何安置妻子?”

周广安默然不语,只在听风肆喝得烂醉才肯回府,卫震咳疾未愈,刘护只得独自一人送他回府:“大约许久未见我与阿震,大哥太过欣喜才会喝多,嫂嫂恕罪。”

王氏看着侍从将周广安扶进府内才松口气,道:“是我该谢谢你们,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开心。”

周广安醒来时便看到王氏坐在镜前梳妆,外面天已泛白,他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日光看了许久,惊觉这两年间阿姊竟无半分变化,她在洛城住了两年,仿佛还是对洛城并不熟悉的样子,乡音未改,容颜未改。

“我昨夜去见了见刘护与阿震。”

王氏侧过身子看他,周广安清清喉咙:“刘护说要去定州,我与卫震去陇右,后天朝会时请命,等过两日他咳疾好些了,便要动身。”

元祐五年,信阳侯陶关暮自陇右凯旋而归,夜宴回府时惊觉有人拦在他车前,周广安深深拜下去:“请您收我为徒?”

“为何?”

“我要去陇右。”

“为何?”陶关暮道,“我要听实话。”

“因无路可走。”

“周侯大器晚成,深受陛下信赖,哪里会无路可走?”

陶关暮对他笑笑:“我不能收你……挡路啦。”

周广安再行一礼,默默起身,挪到道旁去。

元祐五年腊月,淮安侯周广安之妻王氏诞下一女。

同月,周广安调任陇右太守,卫震任陇右营副将。

或许陇右多风沙的缘故,卫震到陇右后咳疾又有反复,周广安身为兄长,自然担起看顾他的重任,连带卫震平日要处置的琐事也为之代劳:“将军并非都亲临阵前的,除却升帐与那些你不得不为的事,旁的都交给我,你在这好好将养,不然,回到洛城弟妹怕要找我拼命。”

“这、咳、咳、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你运筹帷幄,我决胜千里,怎么不行?”

周广安叫过旁边那个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王元好。”

“病得可是秩八百石的陇右营副将,医局也太不当回事,只叫个孩子过来……”周广安嘟囔几句,“看好你们卫将军,他若有半点闪失,我拿你是问。”

然卫震的病还是一日比一日重,大战告捷,周广安甲胄未除便带着一身尘土进来看他:“阿震,亏了你的好计策,北辽十万大军一个都没放跑!将军的战报已给洛城送去了,这一战,你该当头功!”

自与周广安相识起卫震还未见过他笑得这样痛快,扯扯嘴角,却呕出一口血来,利刃劈于面前而不改色的周广安被这滩血吓得魂飞魄散,他去找了陇右营主官苍世荣,两人只商讨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带卫震回洛城。

“只是无诏而擅离职守……”

“一切责罚,末将愿全部担下!”

周广安带着卫震与陇右医局里几位先生匆匆往洛城赶去,方渡过冰河便收到洛城来信,是王氏身边的侍女写的,只有短短一句话,歪歪扭扭:主母病重,速归。

来传信的侍从并非行伍出身,又不识得路,跑了七八日才来到冰河边,下马时两腿一软直接栽倒在地,脸上也遍是劲风犁出的口子:“夫人实在病得厉害!”

周广安看了眼身后的马车,卫震裹着厚厚的棉被躺在上面,风吹得他鬓发散乱,嘴唇纸一样苍白,睡梦里不住撕心裂肺的咳着。

“倘天必使我负一人,宁负妻子,不负手足。”

那侍从呆愣愣看他一眼,含着泪上马跑远了。

一行人走到泗水时卫震已很难下车走动,某日夜里周广安又见到那侍从,后者穿着一身沾染灰尘的白衣,一见他的面便哭出声来:“将军!”

周广安仰仰头,哽着嗓子道:“我知道了。”

卫震听见动静,支起身子问他:“大哥,什……”

他话为说完便扣住王元好的手臂歪过身子来一阵咳嗽,再抬起头时火把映着的那点殷红便格外刺目,周广安给他披上外衣:“胸口又疼?怎么醒了?”

“我梦到你与二哥了,梦见我们初遇那回在听风肆比试刀法,却叫店家全都轰出来。”卫震这时候倒不咳嗽了,他仰头看周广安,“大哥,还未看过你长剑出鞘的模样。”

“我也未见识过你刀法。”

卫震说着便要起身:“那我便给你看看!”

周广安连忙按住他,恐他在咳血,只虚虚按住他肩膀,这才惊觉当年可拉百石硬弓的卫震早瘦得脱相,两只手臂枯木一样没有半分力气。

他忍忍泪意:“等回去再比,你现在养病最要紧。”

卫震却不肯,非要他拿把刀来,王元好只得摘了佩刀递过来。

“哐啷——”

佩刀砸到了地上,周广安俯身去捡,抬起脸时便看见他仍是那副伸出手的样子,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周广安将他塞回被子里,听他问:“大哥,我往后再不能上阵杀敌了。”

周广安想说你想多了,洛城自有名医,必然能治好你的病,让你恢复如初,即便落下病根……谁说为将者非要冲锋陷阵才行?你做我与刘护的军师也是行得通的,我们兄弟齐心,岂不胜过北辽千军万马?

但这话他终究说不出口,比起坐镇中军大帐,他到底更爱驰骋这万里无疆,他才二十三岁!他的光辉岁月不过刚刚到来!

周广安抬头看了眼头顶,仿佛又回到他在覆梁山没日没夜的奔袭,透过层层交叠的枝桠,怎么看都看不到那轮月亮。

元祐六年七月,镇江王长子卫震病逝,帝甚为痛心,追封征北将军,满朝文武无不亲往吊唁,淮安侯、冀州侯痛哭至昏厥,连日淫雨,人皆叹惋。

同月办丧事的还有淮安侯夫人王氏,周广安亲手操持,之后他一连数日都将自己关在书房,水米不进,刘护放心不下过来看他,刚进门便被吓了一跳,发妻与知交先后离世,周广安比之从前仿佛老了十岁。

“你来找我有事?”

“来看看侄女。”

周广安如梦初醒:“多谢。”

直到元祐七年都过了大半,刘护才敢与他提续弦之事,周平之太小,到底要有个母亲照顾,刘护硬着头皮与他说:“是你弟妹的堂妹邓氏,她归宁时我跟着见过一面,相貌端正,据闻人也很贤淑,你若有意,我便让内子问一问她的意思。”

“都好。”

“大哥!你不能总这样,嫂嫂还未看到侄女出嫁,你得替她看到,阿震未竟的心愿也要你我一同实现。”

“燕王的刀都快架到陛下脖子上了,你不想着如何御敌,反倒跑过来和我说这个?”

周广安将他递过来那碗酒摔在地上,缓缓语气:“我明日带军平叛,倘能活着回来,我娶她!”

元祐九年端月,燕王卫德峰解送洛城,赐鸩酒,谥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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