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淮安侯(2 / 2)

同月,加封淮安侯周广安食邑三千户。

同年,真宗春搜时崩逝,以未有遗诏,未立国本,引诸王混战,冀州侯刘护勤王有功,加封食邑两千一百户,镇江王与淮安侯则因鼠首两端、摇摆不定与一应朝臣同遭贬斥。

邓氏性情温婉,视周平之为己出,纵然自己有孕,对照料女儿一事亦不敢假手于人,有侍女问及,只说“爱屋及乌”,由是周广安对她宠爱之余更多几分敬意。

邓氏生产后身体大不如从前,周广安便一连数月都不出城,连帝王秋狝也以旧疾发作为由推辞,一回两回还好,时日一长以他那样不易树敌的性子也引得朝野非议,桓宗更因此前之事疑心他心存怨怼,职位一降再降。最后只是个秩一千石的闲职。

邓氏从不过问外事,亦不关心宠辱贫富,每日相夫教子、侍弄花草,偶或给周广安整理书房,无论外面什么传言,也一概不放在心上,很有些从容气度。

周广安等得,邓氏等得,刘护却等不得了,某日休沐时一把将他拽到拽到听风肆,与店东打过招呼后将他拖到里间。

“大哥,你究竟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你的前程、你周家往后,你怎么想?”

刘护出身世家,自小耳濡目染世族倾轧,眼光毒辣,许多事做起来也更得心应手些,周广安所幸直接问他:“你有何高见?”

“连宗。”

周广安看着他没说话,刘护只得继续道:“我从年初便帮你留心着,方在巯海立战功的周迟英便很不错,他祖上是晋时名将,也算名门之后,为人亦很谦和有礼,最紧要的,他与孔繁昌之女有婚约在身,我知道你与孔大人交好,如此也算亲上加亲,日后有他们帮衬,你也可少费些心神。”

“你这话说的,倒像我求着他似的。”

“大哥!我能害你?”

“好。”

外面新进来一伙子城头上下来的北军士卒,吵吵嚷嚷的讨酒吃,周广安往门口看了眼:“阿震从前总爱在外面喝酒,说日后老了也要来听风肆,光听他们说话便能让人年轻二十岁。”

刘护默了一瞬:“陛下很看重你。”

周广安抬眼看他:“刘护,你这是何意?”

“大哥,我为你好。”

“姓卫的人里,我只同镇江卫氏说话。”

外面不知有人说了句什么,传出一阵哄笑,穿着蓝衣的小厮在外面轻轻叩门,送进壶酒去:“外面许千长的婆娘方生下位小姐,这酒是他送的,听风肆人人有份。”

刘护脸上微微有几分笑意,却道:“罚他一百钱给他婆娘买花戴,这样的大日子,竟敢跑出来喝酒!”

小厮笑着退下,大约将他的话说了,外面动静一时低了许多,隐隐有袍泽调侃那位许千长,周广安嘴边也有些笑意,转头一看,刘护已将那坛酒喝了大半,抹了把嘴角酒渍:“总言之,现下我说什么你都是不信了。”

“并非不信你。”

“那你这是……”

“你知道我不信谁。”

刘护压低声音,手指叩着桌面:“大哥,须得为生者而生,哪有为死者而死的道理!

“刘护,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周广安起身欲走,被刘护一把拽住:“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你的妻子呢?周阳今年刚满周岁!”

“早知道,我当初不该听你的,白白多了这些牵连。”

刘护几乎欲与他动手,咬牙道:“你自己的儿子不上心,阿震的孩子也不管了么?你以为卫广陵如今的年纪能独当一面,还是以为老王爷的地位一如往昔?”

周广安默了一瞬,拎起酒坛将里面剩的半坛酒一饮而尽,愤愤道:“天道不仁!”

两人从晌午喝到深夜,醉醺醺的刘护扶着同样醉醺醺的周广安回去,他们谈了什么至今无人得知,只知道次日朝会周广安便请命平献王高戥之乱。

平献王高戥之乱

平海城虏人谋乱

调任陇右太守

调任定州太守

从元嘉十一年到元嘉十七年,周广安跑遍了大齐一半的天下,某次酒醉是放言,大齐的舆图,我闭着眼都能画对一半,与之相对,除却元嘉十四年腊月时陛下诏他回洛城述职,他几乎未在洛城过年,最多写几封书信,冬至、岁除前送到。

元嘉十七年寒衣节,桓宗第三次对周广安行封赏,那时整个淮安县都已被划入淮安侯国,甚而要从淮阴、淮平两县中割出几个村落并入其中才能凑够一千五百户的封赏,届时周广安也成了桓宗时第三位万户侯。

并非陛下诏他回洛城,而是周平之写信给他,说邓氏有疾,且不光母亲,自己与弟妹都甚是想念父亲,海内已靖,父亲已尽忠于庙堂之上,是否也该回洛城。

周广安大恸,连夜写上书请辞,终于在九月末回到洛城,听风肆依旧,章台柳依旧,明渠兰舟、夕阴残阳均与他走时别无二致,只有邓氏鬓边已有白发。

周广安搜肠刮肚想的一肚子话这时候都没了用处,他的目光将邓氏与三个孩子都勾勒一遍,愣愣道:“你老了。”

邓氏破涕而笑,作势要打他:“我老了,你再找那年轻的去!别回来了!”

周广安握住她的手:“我今次回来,不会再走了。”

由是周广安过了他一生最舒心的日子,虽则邓氏病一日重过一日,长年在外使得三个孩子对他也很不亲近、甚至怀有怨恨,但日后他每每想起那两年,必是眼角眉梢都带了笑的。

元嘉十九年时,邓氏已病得很重,心口痛得厉害,一夜里没有几刻是安稳睡着的,桓宗数次遣侍医前去,回回都是一面当着邓氏说再有几日便能见好,转头却低声嘱咐周广安早日备下。

或者对自己病情有所熟知,邓氏也渐渐不似从前那样爱说爱笑,有时周广安给她擦身,她便怔怔问他:“我是否治不好了?整日这样,你竟不觉得厌倦?”或者诛心一般问他:“姜氏女性秉淑清,等我走了,要他给阳儿做母亲可好?”

“你想多了。”周广安不厌其烦道,“在我这里,无人能比上你,周阳也只会有一位母亲。”又忙着岔开话:“不是说昨夜梦见了我,梦见我什么了?”

一直捱到腊月,邓氏仍旧早早醒了,周广安似有感知似的给她揉心口,半梦半醒的问她:“还疼么?”

侍女昨夜折下的梅花还开着,她推推周广安:“这么快梅花便开了?”

“嗯。”

“我要去看。”

周广安被她推醒,叫来门外守着的侍女一问才知现在刚过了四更,或许下过雪的缘故,月光照上去亮堂堂的,让人以为天都亮了。

他等外衫上的寒气散尽了才坐到邓氏身边:“天还早,你再睡会。”

邓氏却不依,非要出去看花,周广安又请侍医来看、命侍女们在园子里放了数十盆火炉才将裹得严严实实的邓氏抱了出去。

外面还下着雪,周广安抱着她在园子里走了一圈:“看够了?该回屋去了。”

邓氏拽住他的手臂,又问那几句不知问过多少遍的话,周广安也耐着性子答她,孰料邓氏忽然发问:“那姐姐呢?”

周广安不作声了,邓氏却说:“我比姐姐有福气。”

“嗯。”

“我走了……”

“说什么胡话!”

“你听我说,我走了以后,若是无人处理家事,你也可再纳侍妾,但是不准再续弦、不准再给旁的女人梳发、不准再抱别的女人、不准……”

她伸出手摸摸周广安的脸:“你不准哭。”

“好,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你得想我。”

元和十九年腊月,淮安侯周广安继妻邓氏病逝。

往后一整年周广安除却上朝时换上朝服,都是一身齐衰,他本非重礼仪之人,只是邓氏向来待人以礼,因而邓氏身后之事无不依法度而为,那时连皇后亦曾私下对侍婢道:“本宫去后,陛下若有淮安侯十一之悲痛,也死而无憾了。”

元和二十一年七月,北辽大旱,地上三尺尽黄沙,漠北饿殍遍野,八月,北辽上书,愿与大齐休兵开市,周广安自请使臣一职,为大齐换来三千战马,史称关口和议。

九月,周广安上书乞骸骨。

“想我这一生,发妻、知交、继妻、侄子先后离世,前两年我这白发人还刚送走了黑发人,我还有人么看不开的,子直,你知道什么,不妨直说。”

卫广陵跪在榻前:“陛下欲以丽水公主和亲北辽,侄儿无能,未能劝陛下收回成命。”

周广安眼睛望着头顶的帷幔:“我这一生侍奉四朝,你可知道究竟哪位陛下最得我忠心。”

卫广陵知道这话不是问自己,只低头跪着,不敢作答。

“是真宗陛下。”过了好半晌刘护才在角落里开口,“穆宗英明,老年却不免昏聩,不智;桓宗通透,却以权术见长,不见治世武功,刻薄寡恩,不仁;今上……只有真宗,宽严相济、恩威并用,方称得上明君。”

“我头一回从你嘴里听到大逆之言。”

“这样的话,我也只敢当着大哥说。”

“我还记得三十年前你曾对我说,今上不仁,太子却天性纯孝,有仁君之度,刘护,我再问你一句,你可会收回这句话?”

刘护不言。

反倒卫广陵忽然开口:“伯父景慕真宗,大约也是真宗早逝、未在这皇位上长坐的缘故。”

“谁说不是。我算看明白了,这天下帝王的血,都是带毒的,早晚将好好一个人毒得无情无义、无心无念。”

元和十八年二月十六日,淮安侯周广安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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