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脸儿难看(1 / 1)

且说孙仁义老婆也就是俏子的肚子又渐渐鼓了。她儿子平娃这时已成过家,而且也生下娃了。就是说俏子已经有孙子了。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个年代,村子里婆婆和儿媳一起生娃的事也是常有的。

这天下午,俏子在家洗衣裳,感觉肚子疼,就上炕躺下。赶紧打发娥儿去喊接生婆,让二娃子安儿去喊他爹仁义回来,烧上一大锅热水。不一会儿,接生婆来了,忙乎了半天,只听得俏子直呻吟,可还是迟迟生不下来。接生婆说是给岔住了。仁义赶紧套上马车,铺好褥子,又拿了被子,往清溪医院送。结果呢?娃是生下来了,是个女儿,只是俏子却因大出血殁了。

没妈了,感觉家里一下就不温暖了。让人想不到的是,尚未出阁的娥儿竟拉着脸儿数落她爹说:“真是的,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要生,就不嫌丢人。”“你这女子,看咋跟你爹说话呢?”“敢不是?”“不是个毬!”“也不觉得脸上难看。”“这难看啥?”“额都觉得不好意思。”“鬼式,你还说起额了。”“要这么多娃干啥呢,都跟着受罪。”“闭嘴!再胡说,看我不抽你(嘴巴子)。”

“不是闭不闭嘴的事。娃要吃奶哩,这可咋弄?”“看你熬煎的。外熬上个清水米汤,用上头那稀的喂喂就行。”“哦。“”可不敢把外有米颗喂进去,会呛到娃的。就是不呛,也消化不了。”“那一天到晚就烧火烧得不停气了!”“先凑合凑合,明儿个买一只奶羊,用羊奶喂。”“哦,那谁家不是就有奶羊嘛,明儿个一早就买去。”“哦。”“这下好了,弄得额妈殁了,看这一家子往后可咋过呢?”“该咋过咋过,你熬煎的。”仁义然后蹲在那里,不吭气了,只顾抽他的旱烟。没法子,妈妈殁了,她爹那还没出阁的娥儿,只得承担起喂养她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妹妹的事儿。因为俏子是难产殁的,而且也因为太年轻的,所以按照柿子湾一带的讲究,这丧事办得特别简单,第三天就埋了。这里也就不赘述了。

这时候,柿子湾一带开始了大搞卫生活动。各个村庄也就是从各小队抽出一些人,包括泥瓦匠、木匠,还有字儿写得好的,成天价忙着村容村貌的出新。街巷两边的土墙都抹上了麦芝泥墙面,还用石灰水刷了墙裙。大戏台广场边的公共厕所进行了改造,不仅加了木门,加了茅坑盖儿,而且还把茅坑盖和木门用橡皮联起来,自动显出“有人”、“没人”,庄户人甭提多新鲜了。土墙上纸贴的标语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用石灰水或油漆刷的大幅标语,甚至用石灰灰出一小块一小块的板面,用毛笔把标语写上去。庄户人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打扫街巷、平整马路,大街小巷那叫一个整洁,用庄户人话说,就像狗舔过的一样,走在村子里就甭提多清爽了。听说一位大首长来汾湾县视察时,欣然提笔写下“天上一个太阳星,地上一个太阳村,天上的太阳照人脸,地上的太阳暖人心”的题词。当然,这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了。

柿子湾本属暖温带季风气候,一年当中的雨水多数集中在夏季。而这一年的夏天似乎来得特别早,小麦才收过,就不几天就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往日平整的黄土大道不时因暴雨而中断,不是被洪水冲出个大水豁(水豁是柿子湾一带的叫法,实际上就是指黄土地上比较高的地块上被洪水冲得塌陷下去的大坑或大洞),就是高崖崩塌阻断道路,修路占了生产队不少工时。

这时候,晚上常常开社员大会,传达上面的文件。村子里出现了从未见过的轰轰烈烈的场面,中青年热闹了,甚至中学生进而连小学生也被带动起来,一出一出的,有文的,也有武的,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夫妻吵架,甚至兄弟反目、父子成仇的也大有人在,不是吗?柳湾南头巷的红儿就常和她公公永娃吵架,用永娃的话说,他家儿媳妇就不分经,成天脸脸子拉的,就甭说孝敬了,和他简直就是上辈子的冤家。对此,红儿娘家妈清儿也没法子,不敢说女儿,一说就吵。但知情人都明白,是永娃和清儿做得过分了,两人说是儿女亲家,可实际上就是相好的,不是夫妻胜过夫妻,不顾眉眼,弄得村里风言风语,可难听了,连儿女的脸都没窝儿搁。以至于柳湾人提起给儿女寻亲,都以此为由,不想再在本村里说媳妇、着婆家了。也是,都在一个村,鸡犬相闻,屁大点事两家人就都知道了,抬头不见低头见,那可咋安生得了呢。

从柳湾东头巷往南,过了老井台那棵老槐树,再往南走一截,东侧土门里有条很小的胡同。顺着胡同往东走,快到沟沿时,南侧有一个下去的小土坡。坡顶有一棵粗粗的杏树,坡底拐弯的地方也有一棵粗粗的杏树。土坡是顺着南侧与胡同相平的土崖往下,去窑院的。这窑院比胡同低一丈五尺多,有半圈儿顺着沟沿夯筑的院墙。

这天下午,在小破底儿那里,有几个小孩正在那里玩。男孩和女孩在小土堆上钻小洞儿、用高粱秸儿搭房子、算亲戚什么,玩得不亦乐乎。可就在孩子正玩的时候,从小坡顶上走下来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汉。这老汉,剃着个光头,一身中式衣裳,黑土布夹袄,白土布衫,黑土布裤子,扎着裤脚口儿,白土布袜子,尖口黑土布鞋。不过,看上去,这老汉并不像是住在这座窑院里的。

老汉走到坡底后,看了看几个正玩耍的小孩,什么也没说。然后,沿土堆儿走到院墙和南侧土崖搭接处,爬上去,站在墙头,正好与南侧的土崖平齐。老汉从夹袄口袋掏出一张纸,看了一下,用土块儿把那张纸压在土崖顶上,那里正好有一棵枣树,就压在枣树根上。最后,老汉一横心,纵身跳了下去,只见一股尘土从沟里飘了上来。

不一会儿,又从小坡顶上来一个中年男人。那人跑到坡底,从土堆儿爬上院墙和南侧土崖的搭接处,先低头往沟里看了看,然后,抬头看见并取下刚才那老汉压在土崖枣树根上的那张纸。从墙头下来,蹲在地上,两手抖着打开那张纸,看了看纸上的字。随后,点了支烟,把那纸叠好装进上衣口袋里,便上坡走了。

没多会儿,就听见村里有人喊道:“哎呀,不好啦!快!立娃爹跳沟了!”立娃爹就是云生,听说这老汉最近老没笑脸,甚至精神恍惚,来了这么一出。不是吗?人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是什么让老汉想不开,做出这等傻事。

庄户人朴实,不管平素如何,真出事了,还是乡里乡亲的照应着。听的说立娃爹跳沟了,大伙赶紧喊了村里的医生,抗上门板,就从大坡上一路小跑,下沟里救人去了。宽阔的沟地里,黑压压的几十个人扑向崖根,找到了浑身是土、遍体鳞伤的立娃爹。这沟有十几丈深呢,从上面跳下来,哪还有活着的份儿呢,早不省人事了。

大伙小心翼翼地把人搁到门板上,用被子盖起来,再扎扎好,爬着大坡往上抬,一路换了好几拨小伙子,这才把人抬到了刘家。霞儿和几个儿女哭成了一团。几天后,简简单单地发落了立娃爹。这云生家先是殁了小女儿英子,眼下他自己又跳沟殁了,五十来岁的云生老婆霞儿一下子老了一大截。

埋云生那天,天气晴朗,可到人抬到地里下葬的时候,却刮起了大风,像要下雨,大伙儿一起动手,轮镢的轮镢,挥铣的挥铣,算是把老汉入土为安了。不过,从头到尾,立娃叔叔也就是虎虎也张罗来张罗去的,算是有个弟弟的样儿。当然,这和群娃过继给他有关。

话分两头说。却说自从叶子离婚后回到柳湾,村里人也便渐渐知道了她婚前被糟蹋的事儿,只是没人知道究竟是哪个干的。不少人同情叶子,说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就让害人精祸害成这个样子,下半辈子可咋过呢?但也有人说,都是叶子长得好看惹的祸,要丑八怪的话,也不会有这档子事儿。更有人说,兴许是叶子想勾搭哪个有权有势的主儿,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没什么好可怜的。反正,各自一张嘴,人心隔肚皮,议论什么的都有。

虽说没有人当面对叶子讲,可凭经验,叶子想到人家在背后是咋议论的。她不想争辩什么,因为越描越黑,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没用。村里正闹派性,游斗这个、批斗那个的,帆娃已经不再管村里了,叶子的事儿也就一天天淡了。

好在叶子还有几个儿时的朋友。这不,娥儿有时抱着小妹妹来叶子家玩,安慰安慰叶子。至于环儿嘛,就嫁到了本村,也来看看叶子。其实,自打年时个热天,叶子就不大主动去找她这两个多年的好朋友玩了,好像多年的感情一下子消失了似的。当然,也直到这时,环儿和娥儿才明白了叶子年时个急急忙忙结婚的原因。

离婚的女人是无心久居娘家的。委屈、伤心、无奈和难堪让叶子在娘家的日子过得索然无味,很不自在,甚至觉得家里人都不想让她长住。更何况这家里正为多娃婚姻问题而闹心呢。是呀,弟弟也大了,是该成个家了,叶子不想因为自己而耽误了弟弟,她想早点离开娘家,开始自己新的生活。至于如何再婚,她心里并没有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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