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礼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并没有立刻执行对方的命令:
“可在那之后呢?待我杀了将炎他们,侯爷又打算如何处置我呢?这些年来,我私下里替你解决了多少棘手的问题?又因此而杀了多少人?但最终我想换来的,可不是这些射向自己的铁矢!当年你去乌云岬寻我时,我还满心以为自己终于不再是孤零一人,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却始终将我当做一条听话的狗而已!”
祁守愚心中也清楚,此次自己急于制敌,下令放箭确实有些草率了。然而多年来郁礼对自己的言听计从,却早已令其习惯忽略对方的感受。眼下他一心想着杀人,非但没有好言安慰,语气反倒变得愈发严厉起来:
“有时为了胜利,是需要不择手段的。欲成大事者,首先要学会的便是隐忍。莫非我教你的那些东西,全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只知为人父母者,理应体恤爱护子女。可为何我总觉得自己在父亲您的眼里,始终都像是一枚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你究竟是不是我的生身父亲,我身上流淌着的究竟还是不是你的血脉?!”
此时情绪激动的郁礼已经根本无法冷静地思考,竟是当着所有人面,将自己同祁守愚之间隐晦至深的秘密说了出来。话刚脱口,他便瞧见对面的靖海侯波澜不惊的脸上猛然变色,眼角也微微抽动了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越过了雷池,然而想要挽回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偌大的刑场瞬间便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料想不到,这个于白沙营中平步青云的年轻将军,竟会声称自己乃是晔国王族的血脉。身着玄甲的武士们纷纷侧目朝着靖海侯看了过去,立在祁守愚身旁的祁子修也被惊得面色惨白,用手指着其连连倒退:
“王叔,他说的可是真的?此事干系重大,你因何竟隐瞒了这么久?难道王叔拥戴我继位,当真只是在群臣面前做做样子的?”
“世子莫要听信这些胡言乱语!幼年时那场大病早已令本王无法育有子嗣,这也是我至今未曾娶妻生子的缘故。此事宫中早已无人不晓,难道还会有谁怀疑么!”
靖海侯的这番话虽然说得不算太响,却是眼下空旷的刑场之中唯一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词句飘入了郁礼的耳中,再次刺激了他的神经:
“老贼!你所言可是真的?原来,原来你一直以来都在骗我!”
“为将者不听号令便是造反!弓弩手准备!”
祁守愚也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躁,口沫横飞地喝令起来。而今两人之间的隔阂已成,一时半会根本解释不通。更糟的是,从前他用来管教郁礼的铁腕手段,如今竟也完全无法迫使其冷静下来。此刻,这位矮胖亲王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让对方尽快闭上那张毫无遮拦的嘴。即便心中如何不忍,他都不会允许因为这样区区一件小事,而令自己数十年来的大业付诸东流!
然而就在这个当口,立在一旁的祁子修却突然窜至靖海侯身前,一把抢过了其高举于手中的虎符:
“场边诸将听令,全都不许妄动,务必留下此人活口!”
世子一声令下,令周遭已经弯弓搭弦,准备发起第三轮齐射的兵士们也纷纷陷入了犹豫。祁守愚见状,不由得恼羞成怒起来:
“此人无中生有,损我祁氏声誉,贤侄难道还觉得他不该死么?!”
祁子修却已是认定这件事另有隐情。虽然一时间看不清场上局势,可他却明白若是想确保自己的王位万无一失,就必须先行掌握眼前的主动:
“王叔你如此急着杀人灭口,莫非是怕对方再说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来?不如将此獠交由廷尉司发落,若罪名确凿,便再降下死罪也不算迟!”
直至此时,靖海侯依然不想当众同祁子修撕破脸皮。毕竟面前之人即将成为名正言顺的晔国新主,更何况眼下还当着城内无数百姓的面。
然而,又急又怕的祁子修却清楚这或许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虽说周围的弓弩手多是靖海侯自白沙营内带来的甲士,但当下的场边仍有十余名陪同自己前来观刑的墨翎卫。这些向百里精心甄选出来的禁卫对祁氏忠心耿耿,若双方真的起了冲突,他未必没有胜算。
见靖海侯没有接话,年轻的世子劈手便从身旁一名兵士手中夺下了一张长弓,竟是瞄向了对方的前胸:
“王叔如若不肯答应,那便是默认了场上那人是你的亲生骨肉!如此,今日起便再没有叔侄,只有君臣!若你抗命不遵,便是意图谋反!我可在此将你二人一并诛杀!”
“世子今日怕是累了,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去吧。这里的事交给老臣便是……”
矮胖的亲王没有想到形势竟会急转直下,反被这个一向无甚主见的侄儿将了自己一军。他的语气突然变得生硬冰冷起来,即便隔了很远,也让人清楚地感觉到一股凌冽的寒意。话毕,他并未继续尝试劝说祁子修,而是盯着面前的对方,于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说来奇怪,片刻之前还义愤填膺的世子,竟转眼变得好似一只温顺的绵羊一般,放下了手中的弓。其脸上原本圆瞪着的双目也渐渐低垂下去,好似失了魂一般。可就在矮胖的亲王终于松了一口气,打算下令左右护送其离开时,却听刑场边围观的百姓中传来一阵惊呼。
他知道必是场上又出了变故,立刻扭头去看,却见一道细长的黑影凌空飞来——竟是失去了理智的郁礼将手中那柄宽背马刀狠狠地掷向了自己!
矮胖的亲王下意识伸手便欲去扯一旁的祁子修来挡,然而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宽背马刀却是差了半分准头,插在了叔侄二人身前仅数寸之遥的地方,刀头没入地面深达半尺,沉重的刀柄则在半空中剧烈地震颤起来,犹如钢鞭一般甩在了世子的小腿胫骨上,直疼得他当场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
见世子受伤,护送祁子修前来的两队墨翎卫也纷纷抽刀围将上来。见此情形,靖海侯终于不得不撕下了最后的伪装,高吼着调遣起场边的弓弩手组织防御,不让对方继续靠近。
只一瞬间,本就混乱的场面变得愈发难以收拾起来。在舟师营将官们的声声喝令下,无数铁矢于空中流窜着,犹如吃人的蝗虫般四散飞舞。密集的箭雨射倒了一批冲锋上前来的禁军,也令四周围的百姓死伤无数。
“顶住,给我顶住!保护世子,斩杀乱党!”
直至此时,靖海侯仍不忘在军阵中混淆着是非。晔国军纪严明,舟师的弓弩手们无条件听从了这个高举着虎符之人的号令,同冲至近前的墨翎卫陷入了胶着的白刃战。毕竟他们这方的人数占优,墨翎卫连续发起几次进攻,皆被如数挡了回去。
背后的压力稍一缓解,祁守愚便立刻又扭头去看刑场上的情况。然而此前掷出马刀欲置自己于死地的郁礼,却早已从满目的尸体之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