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与沸水不断交融着,令人们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眼看着那片带来死亡的混沌便要降临在数万苍禺族众的身上,人群也变得愈发混乱起来,哭喊着,祈祷着,无助地同左右相邻的陌生人挤作了一团,却是谁也逃不脱。
然而,死亡却并未如期降临,而是恍若轻鸿一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隔在距离众人仅数丈开外的地方。沸腾的海水裹挟着无数废墟与血肉残骸从头顶呼啸而过,于甘渊另一侧重新沉淀下来。沧流城下喷薄而出的如太阳般耀眼的熔岩,也渐渐冷却,化作了一团团漆黑而光滑的圆石。
随着火山的逐渐平静,海底却再没有了城中萤灯的照耀,四周忽然变得黯淡了许多。直至这时,人们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是逃过了一劫。甘渊旁爆发出了一连串重获新生的欢呼,其中的昆颉也终于将头上的鮹纱斗篷翻了下去,露出那张清瘦的面庞来,两只眼却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大司铎。
风未殊终于认出了对方的脸,当即便明白了今日之事的起因缘由,怒不可遏地吼了起来:
“昆颉!你遁走陆上二十余年,今日终于肯露面了!我同师宗此前还很奇怪,为何城内本应能支撑上百年之久的玄瑰,竟会于短短数年内便消耗殆尽!原来这一切皆是你,还有你的那些未能被斩草除根的叛党在暗中作祟!结界会于今日消弭,也是拜尔等所赐吧!”
“大司铎莫要含血喷人,沧流城中结界乃是以玄瑰之力加固,欲破其咒,需用大量玄瑰做法。连你同睢牙皆无法寻得的东西,我们这些腾不起大浪来的小鱼小虾,又如何能轻易获得呢?”
昆颉满脸讽刺地笑着,却是暗自默认了这场可怕的灾祸正是出自其手。二人于身旁喧闹的人群之中,便如两尊石像般远远地对峙起来。
“大司铎,城中玄瑰即将耗尽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然而整个法堂却对此不管不顾,甚至为了三缄族众之口,二十年前不惜将探求真相者冠以叛党的罪名,血洗沧流城。若非你们拖延至今都无所作为,又岂会发生今日之事?!”
刚刚才目睹着自己的家园毁于一旦,生还而短暂的狂喜过后,周围黑压压的苍禺族众开始变得绝望与愤怒起来。昆颉的一番指责更是说得极为响亮,令数万灼热的目光瞬间便汇聚到了风未殊一人的身上。
“休要听其胡言!今日的变故,皆是这些叛党精心布置,还不快些将此贼酋拿下!”
大司铎怒喝着下令。然而受了昆颉的蛊惑,即便是最为虔诚的辅祭,此时也不肯再听其调遣,反倒将风未殊层层包围了起来。
毕竟,酝酿压抑了许久的情绪,总需要找个理由发泄出来。本就负责沧流城安危的大司铎,眼下则是最为合适的问罪对象。
“没想到往日高高在上,受族人绝对拥戴的风未殊也有今日!”
昆颉耳后的腮裂剧烈地扇动起来,疾速游走到已然成为了阶下囚的对方面前,凑在一侧小声耳语着,脸上满是戏谑的笑容:
“我知道,你与历代大司铎一直向族人隐瞒真相,是想将他们逼上绝路,不得不听从你们的调遣。如今本座也是一样。只不过,我比你要更能狠得下心,做的自然也就更绝!”
可当下的这番对话,除了近在咫尺的二人外,其余族众根本无从知晓。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风未殊咆哮起来,正待发作,却被冲上前来的两名辅祭当场按住,再也挣脱不得。
“今日睢牙这个老东西终于咽了气,难道我这个做徒弟的,还不该回来庆贺一下么?当年无论咒术的修习,还是于城中的声望,我哪一点不比你强上百倍?可他却依旧不肯将珊瑚许配给我,而是相中了你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小子!”
昆颉狂笑了起来。然而从那笑声里却听不出大仇得报的快意,反却透着感叹岁月蹉跎、时运不济的无尽悲伤。
“你可知,当年师宗之所以会选中资质平平的我,只因我比你要听话得多,对他的任何安排皆言听计从!”
“可珊瑚她当年所爱之人明明是我,是我!”
“你若是真的爱她,便应像我这般替师宗分忧,而不是与珊瑚偷偷私会,不仅坏了她的名节,丢了师宗的颜面,最终更是被赶出法堂,误己误人!”
听对方提起了自己的结发妻子,风未殊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嘶哑起来。自打拜入睢牙门下,其心中对这个如明珠般闪耀的女子的爱意,丝毫也不比昆颉逊色。只不过,他极少在旁人面前表露出来罢了。
“哈哈哈哈,你同那个老家伙越来越像了!只是现如今你们却还是败给了我,我才是最后的赢家!当年你虽然娶了珊瑚,却根本给不了她幸福!她哭瞎双眼的时候你在哪里?月前我将她接上岸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昆颉似有些疯癫了。然而他的这番质问,当即令风未殊猛然一愣:“你说什么?你怎能擅自将珊瑚接上岸去?!”
“住口!我做什么,无须你来过问!”昆颉怒喝起来。
风未殊的眼中却是悲愤交加:“我当然要问!你可知珊瑚此前生过一场大病,身体根本无法再适应陆洄丹的猛烈药性,贸然上陆可是会害死她的!”
“你——你胡扯!你这样说,只是为了让我心中不安罢了!若是珊瑚不能上陆,她为何不亲口告诉我,又为何仍毫不犹豫便跟我走了?因为她清楚,在这世上只有我才有能力带给她,带给我们的女儿全新的生活!”
昆颉用力地摇着头,似乎想要将对方所说的话自耳中甩出去,却无意间刺到了大司铎的痛处:
“月儿是我的骨肉!”
昆颉忽然想起了什么,继续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笑道:“其实你心中隐隐有些感觉的吧?当年珊瑚匆匆与你成婚,不过是因为她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
风未殊的防线彻底被击溃了。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司铎,眼下竟如一头狂怒的虎鲸般仰起脖子对天长啸起来:
“仅仅是为了报复,你便不惜毁掉沧流城,不惜害了珊瑚,难道这样的结果对你而言仍不足够么?师宗当年果真没有看错人,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你依旧是这般的疯狂!你难道从未想过,自己今日亲手毁了沧流城,毁了法堂,日后又该让族人如何自处!”
“如何自处?沧流城就是被法堂,被你们这些恶人腐得朽透了。如今我毁了它,无路可退的族人自会义无反顾地跟随我去寻圣城!在那里,我会用先民留下的究极之力,让世间一切重归混沌,于废墟之上为族人重塑起一个崭新的家园!”
“你——你疯了!你难道没有从书中看到,先民们藏于圣城中的那股力量究竟有多么恐怖!你这样做,不仅会毁灭这世上的一切,也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风未殊的表情渐渐由无力和愤怒,变为了震惊与恐惧。他看着眼前的这个狂笑着的男人,就像是在看一个彻底失去了理智的疯子。然而,甘渊前的数万族众,早已无人愿意再听曾经的大司铎究竟说了些什么。即便听见,也根本不会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