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舷边挂着的钩锁仍接二连三地脱落开去,情势变得愈发危急起来。被焦急煎熬的祁子隐,忽然死死盯住了晔国旗舰上被重重人墙包围住的高大主桅:
“绝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轻易跑了!”
他如是想着,眉头却是越簇越紧——眼下,敌舰的主帆仍在距离自己四五十步开外的地方,跟随自己杀上敌舰的兵士又皆是些只通近身搏杀的步卒。似乎除了爬上桅杆高处,以利器斩断帆索这一种方法外,已经几乎不可能再让敌舰停下。
少年思忖片刻,却是忽然后退两步,矮身于甲板上搜寻了起来。很快,便找到了一支已经装填完毕,尚未来得及使用的火栓铳。学着此前晔国军的模样,他立刻将铳举在手中,瞄向了主帆高处,那根看起来如发丝般粗细的绳索。然而舰身摇摆不定,根本无法瞄得准确!
“我来帮你!”
冷迦芸见状,当即便明白了少年的意图,奔至其身前单膝跪下,竟是利用手脚四肢固定住了自己的身体,为对方搭起了一个相对稳定的人肉支架来。
“迦姐,你不可……”
祁子隐看了看手中的火栓铳,又看了看面前的女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火栓铳长逾三尺,但若除去握持于手中的部分,仅余下不足一尺。若就这样架在冷迦芸的肩上,喷火的铳口定会将她严重烧伤。
“都这时候了,还说什么可不可的,难道想让大家一起死在这里不成?机会便只有一次,千万别给我射偏了!”
东黎女人使劲用手拍打着肩膀,示意少年人不用担心。
祁子隐这次点了点头,不再犹豫,将手中的火栓铳架在了同伴的肩上。虽仍有些晃动,但他放慢呼吸,令自己身体的颤动也降至了最低,扣响了用于击发的机括。
伴随着一声巨响,火栓铳口涌起了灼人的火舌。焰尖喷在冷迦芸面颊左侧,登时便将她鬓角的头发燎得蜷曲起来,脸上的皮肤也当即被灼伤。然而,这个一心想为爱人报仇的女子,却是连抖也未抖分毫。
铅弹丸自铳口飞将出去,却是偏了毫厘,并未直接击断帆索,只是在其上划开一道浅浅的小口。但这也已经足够。始终未曾停歇的狂风,此时成了少年人最强有力的援手。那道看似毫不起眼的伤痕,在狂风的一番拉扯下,瞬间变作了此前的两倍,而后进一步被撕裂开来,直至仅剩下最后一股纤细的纤维,于风中勉强支撑着。
终于,一声轻响传入了众人耳中,提醒他们绳索终于彻底崩断了。晔国旗舰主桅上的帆失去了绳索的牵拉,便如一块硕大的巨幕般自横杆上滑落下来。
随之而来的,则是晔国军脸上的惊惶与恐惧,以及祁子隐麾下将士们爆发出的一阵激烈的欢呼。借此机会,祁子隐又纵身跃上了甲板中央,一处用于堆放弹药的小台,用尽浑身力气朝对面的军阵之中高声吼道:
“我——祁子隐,先王在世上唯一的子嗣,此次回来,只想令晔国重回此前美丽、富饶、没有战乱的模样!诸位皆是晔国的好男儿,你们中更有许多人曾是百里将军的旧部!今日我不想与诸位兵刃相见,更劝各位不要做那道貌岸然,害死我父王罪臣的帮凶!若是今日各位能放下武器,我承诺日后当既往不咎!”
说着,他又举起手中那柄如血般赤红的长刀,指向了立在指挥台上的祁守愚。身边臂上系着白绫的甲士们也齐声高呼起来,为他助威——自从新国主登基之后,其麾下将士还从未听人指责过,自己无条件服从的这位舟师督军,这位刚刚继位的国主,竟会是弑君篡位之徒。眼下见此情形,纷纷转头朝将台上看去。
“你们莫听逆贼挑拨!老国主是他亲手害死的,他才是那弑父弑君的恶徒!快些替寡人将此逆贼拿下!今日若有取其项上首级者,赏黄金万两,封千户爵!”
祁守愚口中虽如是吼着,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生怕身边的甲士中有人直接会将自己拿下。如此一来,却是引得麾下将士愈发怀疑起来了:
“国主,此前同成国交战时的赏银,至今尚未发到兄弟们手中。此时再许承诺,莫非也是空中画饼?”
“是啊,我数十名同乡战死沙场,抚恤却不见踪影,也不知究竟进了谁人的口袋!”
曾经名震天下的晔国舟师,早已不是向百里当年带出的那支令行禁止的威武之师。此时上至将军下至步卒,皆已无心再战,更不想与旧日同袍自相残杀,枉送了一条性命。其中更有甚者,竟是当场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原本双方僵持不下,易守难攻的局势,眨眼便已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转!
“你们,你们胆敢不从自己国主的号令,反去听信一个逆贼所言!”
祁守愚气急败坏地吼叫起来。然而无论其再说什么,舰上的兵士都不肯再听,只剩几名他自宫中带出的墨翎卫,依然手执长刃挡在其身前。
“王叔,你的任何抵抗都将是徒劳的。如今若肯俯首认罪,看在叔侄一场的份上,我仍可饶你一条性命!”
祁子隐穿过身前黑压压的甲士,一步一步登上了高耸的将台。
“饶我一命?你凭什么!今日惜命而不肯助我者,皆为此贼同党,罪无可赦!你们便全都随他一起去死吧!”
晔国公满是横肉的脸上,却忽然露出了一丝狰狞,口沫横飞地高声咆哮着,进而仰天大笑数声,恍若疯魔附体。
还不等祁子隐继续劝降,冷迦芸便已再次从身后扑上前来。这一次,女子奋力扣住了少年的腰带同衣襟,竟是不由分说便将他朝船舷下的海中推了下去!
只来得及吸入半口气,带着面具的少年人便已被冰冷刺骨的海水包裹起来。与此同时,此前他立足的晔国战舰舱内,也传来了一声犹如闷雷般的巨大爆响。直至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走投无路的祁守愚,竟是于乱军之中,悄悄点燃了舰上用于装填火砲的硝石,想要拉着自己与舰上的所有人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