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你听老臣说,大合罕临走时,托老臣一定要转告公主:人这一生,只要活着,便有希望。一切都还未到末路,即便看似穷途,也仍有一线转机。恪尊夫人当年若是在得知自己即将北上和亲时便绝望自杀,未能坚持走到这草原,又如何能得遇见万般疼爱他的铁沁罕,又如何能诞下你来?”
元逖继续劝道,可对面的朔狄少女却是听不进去了:
“然而正是因为我,你们才会在此前受困于噶尔亥时不得不向他左丘阙求援,引狼入室,以致今日害死那么多无辜的草原人……也正是因为我,将炎才会义无反顾地领兵迎击,一去不返!若是我当日没有将那红发姑娘的信笺烧了,他或许今日已经在去寻她的路上……更是因为我,老将军永远失去了留在御北的妻儿老小与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苦苦在这草原上守了大半辈子!”
老者似乎从未想过,面前的少女竟会将一切都归咎到其自己的身上,一时间突然不知该再如何安慰,过了许久方才又道:
“因为我们心中——都牵挂着公主,希望你能平安啊。”
图娅也抬起头来,一字一顿郑重地道:
“可我又何尝不是在牵挂着你们?若是从今往后自己在乎的人都不在了,我一人又该如何走下去?我无论如何也走不下去的!”
元逖看着少女含泪的眼睛,就像是看到了当年刚刚嫁到朔北来的悦瑛长公主。他的眼角也不禁有些湿润了,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老臣便依公主一次。今日若是命中注定难逃此劫,老臣便陪着你一道去见恪尊夫人,请她原谅我没能照顾好你。”
“不,老将军肯答应留下,已是对我最大的照顾了!”图娅终于破涕为笑。
二人说着,便各自扯动起手中的缰绳,掉转马头迎着身后漫山遍野涌出的飒雪骑看去,心中却再没有了此前的惊惧与彷徨。
在元逖的指挥下,八百铁重山于图娅身前排作了四行,每行两百骑。而身着白铁铠的他,则立在了军阵的最前方。
飒雪骑也停止了疾行,在距离不足百步的地方停下列阵。阵前的仇然拍马上前,毕恭毕敬地拱手行了一礼:
“对面的可是元逖元老将军?”
“既然知我名号,还不速速领兵退下!”元逖朗声喝道,虽已是年逾花甲,却依然中气十足,铿锵有力。
“元老将军,你本就是御北人,也曾是所有国中从军者的榜样。如今本将军并不想为难与你,只要能交出牧云部公主,本将军可以保证,阁下同你身后这些朔狄武士将会毫发无伤。”
然而,仇然的一番话,却反令老者身后的铁重山群情激奋起来,竟是群马嘶鸣,刀兵霍霍。
元逖回过头去稍作安抚,而后再次策马向前,语气间却满是讽刺与质疑:“毫发无伤么?此话你怎地不去同忽兰台死去的那些老弱妇孺说去!”
“元老将军,在下自小便视你为自己心中不二的英雄。当年你请辞飒雪骑抚远将军,一路护卫悦瑛长公主北上和亲并坚守至今,心中更是无比钦佩。请你相信在下乃是言而有信之人。今日如若没有本将军的命令,我身后的这些将士是绝对不会妄动的!”
仇然也提高了声音,既是说给面前的元逖与铁重山听,也是说给自己麾下那数千飒雪骑听的。
“御北男儿真性情!若我仍在军中,倒是可以同阁下共饮千觞。但是眼下各为其主,请恕不能从命!”
元逖说着便将腰间佩刀拔了出来,明甲白刃,于月下闪着光,“奉劝尔等就此退去。否则一旦交锋,即便兵力悬殊,我也一定保证各位绝无可能活着回到绥遥城!”
“老将军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若是就此放过你们,消息传到老国主耳中,我们这些人的家眷妻儿也都会没命的!”
仇然继续想劝,不料身边副将见久谈不下,竟是违逆主帅不得冒进的命令,擅自率领百余骑快马便朝铁重山阵前冲去。
仇然一声惊呼,连忙下令喝止,却已是来不及了。只见元逖将刀一横,也率领着铁重山迎面对阵上去。一白一黑两股势力瞬间交锋,就似于平地之上刮起了一道旋风。
不知何时,天空中簌簌飘下了几朵雪花。突然,又一队飒雪骑冲出军阵,却是径直朝着仅剩十人拱卫的图娅身前冲去。这些骑兵依副将之命,待两军交锋之后直取要害,竟是打算凭借速度直接将狄人公主俘获。
元逖一声惊呼,立刻想要回马去救,却被身边的飒雪骑骑军死死拖住。
图娅见状,却似一点也不意外,抬手竟也自腰间拔出了一柄短刀。少女以刀死死抵住了自己的喉头,尖利的吼声竟是盖过了面前兵刃相交的犀利:
“你们今日休想将我带回御北!生为草原人,当以我血荐白芒!若再一意孤行,他左丘阙将只能得到一具冰冷的尸体!”
此刻她并不知道左丘阙所下乃是令格杀勿论的命令,只想着以自己的性命赌上一赌,要挟对方撤军。谁知,飒雪骑阵中竟当真敲钲鸣金,下令收兵了。
正同铁重山焦灼着的副将仍似有些犹豫,但军中接二连三地催促,令他只得掉转马头,领军回撤。
在元逖同图娅有些不可思议的注视下,数千飒雪骑竟就这样于雪夜之中缓缓退出了视线,就仿佛隐匿在那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之中,再也不曾出现。
而自这日往后,整个朔北草原之上再未见过半个御北骑军的身影。有人说亲眼见到他们快马加鞭赶回了绥遥,似是城中发生了什么变故。仿佛一夜之间,雁落原上的狄人于御北而言,再没有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