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幕 ? 物是人非 ? 五(1 / 2)

昭熹二年,四月廿五,宛州,阜国都城云止。

早在晔国军攻破城门前,阜国有钱有势的贵族与富贾便纷纷带家眷与钱财四散逃去。时至今日,重又归来者百中无一,更无足够的财力重新聚集人手,将被大火焚毁的半座城池修葺整理。

随着海秋阳遇刺身亡,本就岌岌可危的阜国国祚轰然崩塌。而后晔国撤军,更是令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成了无人管辖的法外之地。而此前各家势力所豢养的私兵,本就多是些不法之徒。战事初息,他们或落草为寇,于各地要道劫掠过往商队,或占山为王,将临近城镇仅存的粮食抢夺一空。

一时间,农田荒芜,饥民外逃,曾经富庶的阜国,转眼便成为了世人谈之色变,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

但也不知自何时开始,由财力雄厚的匿名者募集而起的私兵,渐渐于各处剿灭四起的匪盗。仅短短半年时间,流寇便已被消治殆尽。而云止这座千年名城中的黎民百姓,也再不用继续于战后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挣扎求生。

春末夏初的雨,总好似怎么下也下不完。一场绵绵细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大半个月,直至今日才终于放晴。而溯离山下的一大片无主的青梅,也仿佛借着雨水的滋润,一夜之间便纷纷成熟了。

傍晚时分,一艘并未悬挂任何幡旗的平底商船,摇摇晃晃地停泊在离水上游的渡口。这并非是此月抵达云止城下的第一艘商船了,甫一靠岸,便有早已安排好的车队前来迎接。以层层油纸包裹起来的一块块盐砖,被等候在码头的工人由船上卸下,又整齐地码放在车上,向城中拉去。所有人皆在闷头干活,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过不多时,一个商船主人打扮的瘦小人影,也在扈从的陪同下登上岸来,未做停留便坐上车舆向城中施然离去。突然,码头边一名工人突然支起了身来,看着已渐行渐远的车舆,兴奋地嚷嚷了起来:

“是莫氏小家主!是莫氏的小家主回来了!”

喊声引得越来越多的工人朝那辆车舆看去。进而有人向车躬身行起大礼来,无比虔诚。渐渐地,码头上的工人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以致过往的路人也拱手注目。

车舆旁一骑马男子见状,立刻伏在车帘边向其中所坐之人低声耳语了几句,转而勒转马头,向身后夹道行礼的众人朗声道:

“诸位还请起身。大家皆是饮离水,吃糯稻长大的云止人。我家主人让我捎一句话,诸位这些年来受苦了!眼下只要大家同心协力,便定能重建昔日的家园!”

说话者正是莫尘。他的一番话虽说得简单,却是触动了饱受战乱之祸的百姓心弦。人群之中开始有人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随后所有人皆跪倒在地,郑重地磕起头来,千言万语皆汇成了一句话,在依旧水汽朦胧的天空中回荡着:

“愿听莫氏家主安排!”

莫尘打马重新赶上了前方的车舆,并肩齐驱:“小家主,没有想到,我们如此低调行事,却还是被人给认出来了。”

“整个宛州,便只有莫氏一家可以贩盐。他们能认出我来,也在情理之中。”

车舆中的少年人将车帘掀起一角来,探出半个脑袋悄悄朝身后瞄了一眼,脸上露出了无比满足的微笑,“毕竟,云止是我莫氏数百年来的根基所在。为故土尽量做些帮衬,也不过是我们的分内之事,百姓大可不必如此的。”

“若非有小家主牵头,宛州商会便会一直袖手旁观下去。你虽只是稍稍动用了一些旧日关系,可对阜国寻常百姓而言,却是由绝望到希望,决定生死的天壤之别啊。”

莫尘拱了拱手,似乎也在为能够返回故土感到高兴。

“只可惜,我们还是回来得晚了。当年我若是能再多算一些,或许便不会走得那样匆忙。”莫泽明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住了,“怕只怕,这片土地如今承受了太多死亡与悲伤,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繁华了。”

“不会的,小家主。只要人心不散,阜国便在。”

莫尘继续安慰道,旋即又问:“接下来,小家主想先往城中何处?”

银发少年似早已打定了主意,想也没想便道:“落星阁,我想先去落星阁中看看。”

立于溯离山脚下,只能隐约瞧见被云雾环绕的落星阁。待穿过云海,登至通向顶峰的山脊上,则可见清冷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反倒令云海之上散发出一层淡淡的光晕,而那间耗费巨资修筑的高阁,于月下云海间若隐若现,便仿佛半悬于天空。

由于远在山巅,数年前晔国来攻时,即便城中早已一片火海,但箭矢飞石皆难及此地。即便有人顺着山道攀上顶峰,无甚值钱之物的落星阁也根本无法引起他们的兴趣,如今仍完好无缺地保留了下来。

在莫尘的推动下,厚重的木质大门吱吱格格地开启,仿佛已尘封了许多载。门内满地算纸,乍看之下同莫泽明当年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原封未动。唯一有所不同的,则是早已熄灭的油灯烛火,以及地上积了的那一层薄灰。

莫泽明缓步踏入阁内,衣摆带起地上几张算纸的一角,哗哗轻响着。他躬下身,将脚边落着的一张算纸拾了起来,痴痴地看着上面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字迹。时光恍若于这一刻又回到了数年前,回到了少年人做出决定,舍弃一切救人的那一刻。

阁内门窗缝隙上封着的厚牛皮纸,许多已经脱胶剥落。东侧一隅,几扇窗子则不知是被一隅的那块山上滚落的巨石,还是被山风卷起的半截树干砸中,破开了一个宽抵数尺的大洞。数年间,无数次的风雨将枯枝败叶及泥浆污水灌入阁中,再重新被太阳晒干,留下一大块一大块的污痕。

此时日头早已落山,星月之光由破洞外射进阁内,照亮了方圆丈许的一块区域。而在那块光斑的正中,还落着银发少年当年用于书写的一只砚台同数杆毛笔。

莫氏小家主自壁上取下一只油灯,拿在手中晃了晃,见灯中还余有半盏灯油,便令莫尘替自己点上,而后向落星阁中心的黑暗里走去。

他伸手轻轻扳动了地台中央的铜制机括。起初,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乎阁顶上那层以流砂控制开启与关闭的半球形内壳,也因为年久失修而彻底失去了作用。但过了片刻,黑暗中突然传来“咔”地一声脆响,机括中被卡住的部件松脱,竟是重又活动了起来。

伴随着一串连续吱嘎不断的声响,主仆二人头上的屋顶陡然裂开了一条罅隙。那道缝越变越大,最终洞开,露出了漫天璀璨的银河。

此时的莫泽明立于地台上一圈一圈观星标记的正中,任凭清冷的夜风拂过自己的面庞。突然,莫尘看见小家主脸上多了些亮晶晶的东西,却不敢上前去劝,只能立身数步开外的地方,听其口中低声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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