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熹二年晚春,雁落原终于迎来了冰消雪融。原本被一层厚厚的白色覆盖起来的草原,又重新露出了真容。碧空流云,春风拂面,仍顶着积雪的深褐色山脉乍看起来就像近在眼前,伸手可及,却又好似远在天边,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始终都是那个模样。
草泊上游的亚古娜河,乃是草原人的母亲河。冰消雪化,河水陡涨。湍急而充沛的水流漫过河床,冲垮了原本就很浅的河堤,在由泥土与砂石构成的平原上,重又冲刷出一条崭新的水道来。
河流所经之处,不消几日便会生出嫩绿的新草。在人们尚未意识到冬去春来时,这星星点点的绿色便已经连成了一片片,进而染遍整个草原。
绒毯一般的草甸上,开着各色蓝的、黄的野花。蛰伏了整个冬天的野兔和旅鼠,于其间奔走跳跃,啃食着新鲜的草叶。地獭也成群结队地钻出了地洞,在阳光下慢条斯理地替彼此梳理着油光锃亮的皮毛。
就仿佛是不忍打破这春日的慵懒,偶有经过的赤狐与猞猁,也早已在别处吃得大腹便便,面对着满目猎物,甚至连去追的欲望也没有了,只是眯着双目躺在草甸上打着盹。
然而,天空中忽然掠过一个影子。放哨的地獭率先发出了尖利的叫声,而后,则是无数小兽被驱赶着逃往同一个方向。而在它们的头顶,则是一只俯冲而下的,褐背白尾、黑翼黄趾的虎头雕。
那雕体型硕大,双翅平展后足逾一丈。眼下其收拢双翼,以极块的速度贴着草尖掠过,两只粗壮有力的勾爪向下张开,好似两只夺命的铁钳。而它所扑向的猎物,则是一只膘肥体胖,已然避无可避的地獭。
只电光火石的一瞬,虎头雕重又将双翼展开,猛地向空中飞升上去。而其尖利的脚爪,则已经牢牢地抓住了地獭脆弱的后颈与腰背。
那雕于半空中以尖喙朝地獭的脸上猛啄了几下,登时便啄瞎了猎物的双目。地獭仍想奋力挣脱,然而即便其在重量上占据优势,却也早已没有了招架之力。
猛禽的脚爪深深嵌入了猎物背上的筋肉,更是深入椎骨之间。待地獭被松开后坠落回地面时,甚至连出声哀嚎的力气也没有了。
虎头雕以右足按住了獭子的脑袋,奋力撕扯开它的喉咙与肚腹,将最为肥美的肝脏率先吃下肚去。进而其抬起头来,昂首挺胸地看向远方。
空气中飘来些许炭火点燃后的淡淡烟味。伴随着一阵劲风,十数骑人马渐渐由地平线下冒出头来。只听一声唿哨响起,虎头雕立刻又抓起了鲜血淋漓的猎物,腾空朝那马队上空飞去,将獭子准确地抛入了一只网兜,进而落停在主人缠着豹皮护具的左臂上。
这队人马身上所穿的,皆是清一色的晔国制式厚铁甲。唯一所不同的,则是其甲并非是如晔国那般的玄色,而是犹如火焰一般的赤红。
马队由草原上疾驰而过,径直奔向位于草泊水滨大营中的千余座洁白的毡房。与此同时,十数艘悬挂着新月旗的平底大船,也正源源不绝地将其上运载着的铁锭与木材送上岸来。
这些船,皆是自澹口出发,一路沿着澹水逆流北上至此的。而千百年来,绰罗部也正是凭借着这条水路,用草原上的骏马与美酒源源不断地换取巨量的财富。
澹口乃是大昇朝境内为数不多的自由港,即便此前御北同朔狄相战正酣,港内的商人也无视禁令,依旧将粮食与布匹出售给任何开价合理的人。
货物刚刚自船上运下,便被径直送往大营之中的工坊内。工坊一侧,烧红的铁水被浇筑成铠甲同各色刀兵。而另一侧,锻造成型的武器则被送去巧匠的手中打磨开刃,甲胄也被浸入染缸之中,待再捞起时,已是一片丹朱。
这片营地,是月前方才于此地驻扎下来的。打从第一天起,营内的火光便未曾熄灭,通宵达旦。若是深夜从草原上朝着草泊的方向远眺,即便相距数十里,也能见到被火光映红的夜空。而向这些骑军发号施令的,正是不久前刚刚率军同御北飒雪骑进行过一场血战的,统领着这片草原的天合罕将炎。
“用来制作戎旃的料子,今日可曾送抵?”
黑瞳少年用流利的朔狄语问道。此时的他正立于中军大帐内,头也不抬地听人念起刚刚运抵的货物清单。在他面前的案上,则放着一张绘于羊皮之上,墨迹早已模糊不清的昶朔二州堪舆图。
“禀合罕,运送布料的船只半个时辰前已经抵岸。如今蒙敦将军正亲自率人卸货。”
前来传信的军士回话道,进而又问,“蒙敦将军还命属下询问,是否可命工匠以苍狼白鹿图腾制作戎旃了?”
“不了。苍狼白鹿,乃是牧云部的图腾——命工匠于旗上描绘一团烈焰。从今日起,这支赤甲骑军便叫赤焰军!”
年轻的合罕说着,抬眼朝帐外正渐渐成型的那支兵队中看去。
数千人中,不乏有须发已经花白的长者,更有甚至连配发的重甲都无法穿戴整齐的青涩少年,然而众人身上那股锐不可当的威风,却是分毫不弱。
任谁也无法想象,在与朔北交战中几乎消耗殆尽的牧云部铁旅,竟会以这样的方式,仿佛在一夜之间便尽数重生了。
“得令!”
对面的军士当即以右手抚胸,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后退了出去。然而还不等将炎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图上,图娅便已在元逖的陪同下入得帐来。
“德勒赫,大合罕吉祥如意!”
元逖口中说的虽是朔狄语,行的却是南人的拱手礼。而立在他身的图娅脸上蒙了一面薄纱,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究竟几何。
“你们来做什么?”
年轻的合罕只将头稍稍抬起,见来人是妻子,便立刻又将头低了下去。
“合罕于揽苍山下救了公主,她心中一直惦念自己还不曾有机会道声谢。”元逖仍将行礼的手举在身前,图娅却是一声不吭。
就在两个月前,将炎率领牧云残部由忽兰台出发,一路向北,终于在揽苍山南麓的一片避风的山坳里,寻到了早已在风雪中绝水断粮,几乎快要支撑不下去的图娅等人。
届时,留在公主身边的八百名铁重山已冻死冻伤近半,待其余人等回到草泊,便当即被将炎抽调,重新编入了这支赤甲骑军。自那之后,年轻的合罕便率军于草泊边驻扎了下来,也再未见过自己的妻子。
听元逖如是说,少年人脸上却是看不出任何喜怒:“救你本是分内之事,何必言谢。”
他说着便摆了摆手,示意对方无事便可退去。图娅见状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来,屈膝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