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视线中的鬼哭岬变得越来越大,甚至连岬岸边的礁石都清晰可辨的时候,澎国舰队也已追至不过数百步远的地方。敌军于船上点起了火盆,弓弩手也将箭尖点燃,等待着进入射程之后给予晔国舰队致命的一击。
此时澎国旗舰上的郁礼正端坐于舰艉高台上的一张榻椅中,丝毫没有将前方出现的晔国余孽放在眼中。在他看来,即便那个喜着白衣的晔国少主有天大的本领,如今在海上以寡御众,面对的又是曾无数次领兵出海,凯旋而归的自己,绝无任何胜算可言。
然而,就在澎国军弯弓拉弦,将缠满油布的箭尖在火盆中引燃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响起一声炸雷。隆隆巨响,直震得人心神不宁。天色眨眼间便黑了下来,原本晴好的天气,也在片刻间忽然变得暗如永夜。
厚重的云层,便如倒入清水里的浓厚的墨汁,翻滚着,旋转着堆积起来,进而化作一片夜的颜色,侵蚀着肉眼所能见到的一切光明。
与此同时,祁子隐所率的那三艘孤舰,突然加速了。
郁礼对此并不以为意。毕竟此前他跟随祁守愚在海凌屿上修筑镇岚要塞时,天怒海峡里那些恶劣的天气自己并未少见,当即也下令舰队加快速度,朝着对方的舰队包抄上去。
然而,就在其下令发起第一轮进攻时,却忽然听己方舰上有人惊呼起来。
眨眼间,一连数道霹雳将漆黑的海面重又照亮起来。郁礼这才惊惧地看见,舰艏右前方正逐渐展开的一大片未知的海域。早已变得颠簸起伏的海面上,竟是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高达数丈的浪墙。
浪墙于电光之下透出一片诡异的碧色。半透明的海水间,好似有什么活物在辗转游动。于倏忽即逝的强光中,留下一大片不断移动的阴影。
而此刻祁子隐的舰上,年轻的晔国公却是早已下令调转船头,全速迎着前方那堵尚在成形的浪墙驶去。
“注意!这道巨浪背后,定有一股强劲的北风!我们必须赶在海面结冰之前冲上浪尖,否则战舰的侧舷,很有可能会被洞穿!”
冷迦芸同祁子隐并肩立于舰艉的指挥台上,高声令道。即便是曾经造访过这片死亡之海的女子,也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一幕。姣美的面庞上虽然满是坚毅,却少了些奋勇直前的勇气,反倒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凛然。
随着浪头逐渐变得陡峭,他们脚下的战舰也渐渐于水中翘起头来,仿佛随时都会失去平衡,向后翻倒倾覆,没入万顷黑水中。舰上众人,如今也都纷纷抓住了各自身前所能抓住的一切,方才不至在湿滑的甲板上摔倒,进而被甩入海中。
也不知就这样前行了多久,原本冲劲十足的战舰渐渐放慢了速度。当视线中只能看见雷电交加的乌云,而无法再见那如黑玉般诡秘的浪墙时,高耸着的舰首突然猛地向下坠去,进而狠狠地砸在了海面上。
飞溅的海水激起无数白沫,越过舰艏,涌上甲板,而后迅速退去。一股极寒的朔风也如冷迦芸所言那般如约而至,吹在所有人被水浸透的脸上和身上。
北风凛冽而强劲,瞬间便令发髻眉梢结起了一层厚厚的冰霜。祁子隐只觉得仿佛有无数根针将自己的肌肤洞穿,直入骨髓。只短短一瞬,他甚至连开口说话都觉得艰难异常。
少年人不由得抬手在脸上揉了揉,指尖却是染上了一丝淡淡的红。她连忙扭头去看身边的紫衣女子,却见其挡在面庞前的宽大衣袖,也被急冻成了一块冰板,以一种古怪的角度在手臂下垂着。
祁子隐再次转头向舰首看去,无比惊诧地瞧见前方的海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封冻起来。高耸的浪头,便似在海中隆起的一座山头。而自己脚下的这艘位于山顶的孤舰,则开始沿着浪墙背面那异常平整,迅速冻结起来的水面直向下滑去!
一声炸雷,硕大的浪墙伴随着巨响骤然坍塌。年轻的晔国公觉得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被船带着直坠下去。他眼中只能看见一片漆黑铺天盖地地朝自己包裹而来,根本难以分清到底何处是天,何处又是海。而他所能做的,不过是拼死抱住身前指挥台上的栏杆立柱。
在嘈杂的惊呼声、浪墙的汹涌声与呼啸的风声里,祁子隐耳中却还是听见了几记闷响。那响动并不似寻常雷声,之后也并未见有闪电划过天穹。身体已被拉扯到极限,几乎不可能做出任何动作的白衣少年奋力扭过头去,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原来是尾随在后的澎国战舰,正艰难地朝浪墙的最高处发起最后的冲锋。只不过已然开始崩塌的浪墙,再也没有给他们成功翻越的机会。
浪尖之上,早已凝结成冰的海水,便如一面巨大的盾牌,朝着一艘尚未登顶的五牙舰上直拍了下去。面对恍若一座小山般迎面砸来的硕大冰坨,澎国战舰只能做些无谓的抵抗,将舰上装备的盛满蓝焰的木桶,尽数抛入了海中点燃。
蓝焰于海水中形成了一连串剧烈的爆炸,也将海面上的冰炸成了无数碎片。然而,碎冰并未就此消失,却是被爆炸的气浪掀飞起来,继续向着澎国舰队袭去。
其中较大的冰凌,便如一颗颗冰弹般狠狠击在了五牙舰的甲板同舷侧。用来造船的木板虽然厚重,然而在冰水中浸泡许久,又突然受外力猛击,竟是变得无比脆弱,当场断裂开来。
冰冷的海水自破口涌入船舱,淹死无数正于舱底奋力划桨的军士。而在甲板上的人也未能幸免,因为被蓝焰炸出的无数冰碴,更如一场从天而降的冰箭雨,直接洞穿了他们身上的夔蛟皮甲,又射穿了皮肉筋骨,杀人夺命。
紧接着,坍塌的浪墙狠狠砸向了更下方,尚处于浪壁上的澎国舰队。在滔天的海水同翻涌着的浮冰间,郁礼所乘的旗舰也被瞬间吞没,几番起浮之后,最终消失在了祁子隐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