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靠近帐门,将炎便见左右仆从正将一头剥皮洗净的羔羊以铁钎穿起,架于帐外篝火上炙烤起来。待入得帐中,发觉其间不仅铺设了华美精致的羊毛绒毯,还备有取暖用的炭炉、火盆,甚至连熏香、美酒,以及精美锃亮的银质碗筷,都早已摆放整齐。
很快,便有仆从替二人于杯中甄上了小心温好,腾着白气的酒,又呈上了细细切片、肥瘦相间、裹满了油脂的羊肉。恍惚间,仿佛两位君王身处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北地边境,而是南方某处的豪华行宫。
“银可验毒,和罕可放心喝酒,大块吃肉。来,这是我卫梁的名酒醉春醑,可不比你们草原的萨尔哈差!”
闾丘博容明显有备而来,考虑得极为周全。只是如此一来,却是令黑瞳少年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将面前盛着羊肉的银盘同银杯推了开去,杯中美酒当即打翻于案上,汁水横流:
“你究竟想说什么,还请快些说,不要吊人胃口。”
对面的女子也不再继续绕弯子,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既然你我双方今日都出现在这乌屏山脚下,想必要去的地方,也应当不会相差太远——”
“我是要去寻驰狼,替死去的人讨个公道。你却未必。”
将炎打断了对方的话,似乎对于这种刻意套近乎的方式颇为反感。
“和罕是否还在为煜京城下那一战而耿耿于怀?”
见其戒心颇重,闾丘博容不由得反问道。未曾想,黑瞳少年忽然抄起了案上一双银筷,狠狠朝着桌案上扎将下去。只听一声脆响,毫无半分锋芒的筷子,竟是被他以臂力驱动,洞穿了厚达寸许的案面:
“煜京城下一战,是我胜了!我所不齿的,是你眼睁睁看着驰狼肆虐整个昶州却见死不救,以致我结发爱妻惨死于煜京城中!”
听闻此言,闾丘博容忽地一愣,始终带着笑意的脸上突然没有了颜色,眼神也渐渐黯淡了下去。
“并非只有你一人,于那场翻天覆地的混乱中失去了挚爱……”
将炎扬起眉毛,挑衅一般问道:“所以,那时你去救人了么?”
“我……并没有……”
女子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愧疚与痛彻心扉的悲伤。可以看出,她对那个逝去的人的确爱得真切。然而,那表情在其脸上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久,很快便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静与漠然。
“如此冷血决绝,难怪会挟势弄权,鸠占鹊巢。于你看来,都不过是些稀松平常之事吧。真不愧是大昕的皇帝!”
将炎重重地哼了一声,讽刺之意溢于言表,明显是故意想用言语激怒对方。可闾丘博容却是微微一笑:
“那依大和罕看来,眼前的天下纷扰,又当如何处置方是上策?”
女子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而今凶兽肆虐,山河破碎,哀鸿遍野。若是朕不挺身号令天下,难道便眼睁睁看着其分崩离析,堕入地狱,永世难得解脱么?!更何况,我闾丘一氏本就是白江家支脉,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天下唯有为社稷百姓而战者,方能称得上是真英雄!”
闾丘博容一番话说得言之凿凿,即便是煜京朝堂之上的那些善辩的群臣在场,或许也会被其激昂的说辞所感动。
然而黑瞳少年对此却是压根听不进去:
“你又如何能自诩为英雄?”
“朕如何不能?”
对面的女子听闻此言,并未发怒,却是被逗得笑了起来,“纵观天下诸国,强盛如御北、晔、成之类,皆已是日暮穷途,无暇自顾。而本就弱小如虞、敦、随、淮右之辈,则根本无力做出改变!澎国虽握有蓝焰,他嬴壬却偏安一隅,只想做个自在国公。而今,独剩下我卫梁有心有力,担负起这天下的重任!”
说到此,这位大昕的开国皇帝的眼眶竟是变得有些湿润了:
“想我闾丘博容,自继卫梁国祚以来,夙兴夜寐,励精图治,终得地利、人和。而今天下诸国皆心悦诚服,更有黎民黔首寄予厚望,自当顺应天时,学白江皇帝当年那般,立下万世不灭之功!而我闾丘氏的雄名,也将永垂青史,流芳百世!”
闾丘博容说得激动,竟是站起了身,缓步踱至帐门边。她手中端了一杯刚刚斟满的酒,却是一口未喝,反倒将其高举过头,将杯中清酿倾倒在了身前的冰面上,口中喃喃自语着:
“还请天上的父王告诉女儿,如此这般,为何竟还有人指摘我的过错?!”
说罢她突然回首,目光却是突然变得凌厉了起来,“如今大和罕处处针对于我,可自己又是否行得光明磊落?朕倒想请问,阁下此行,既是打算去替死者向那豢狼之人讨回公道,但在杀掉那些斡马部众时,你可曾有过半分心软同犹豫?他们又该向谁讨个公道?!”
将炎没有料到,对方竟会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语气虽仍强硬,却还是在气势上败下了阵来:
“此二者如何能够相提并论!自打乞纥煵率斡马部同妖人勾结,豢养驰狼祸患草原的那一刻起,便已不能再算是草原人了!有些事,我们根本无法左右……”
“和罕说的很对。世上许多事,我们根本无法左右。但眼下却有件事,我们是能够把握的。你可知那豢狼之人,前日刚刚率众翻过了乌屏山脉?若是朕所料不错,对方此行千里,乃是欲入鬼州去寻先民之力的!”
见对方终于肯听自己说话,闾丘博容立刻将话题引回了当下。年轻的和罕听闻此言,心中登时咯噔一响:
“先民之力?你又是从何处听说的!”
对面的女子长叹了一口气:“是此前从一个神秘客的口中问来的。不过很可惜,朕曾有机会将其擒住问出更多隐情,然而那人行事却十分小心,终究还是逃了。倒是大和罕如此笃定地追踪那豢狼的妖人而来,莫非同朕一样怀疑,此二人间也许有些联系?亦或,已经知晓了其真实的身份?”
黑瞳少年却是摇了摇头道:
“我只知道,乞纥煵同木赫他们,都将那豢狼之人唤作昆先生。”
未曾想他此话一出,闾丘博容竟是狠狠拍了拍手掌,语调也变得激动了起来:“果然是他!自打那透露了先民之力的神秘客于靖枢求见时起,朕便觉得其心怀不轨。原来他就是那豢狼的妖人!”
说罢女帝回身入帐,郑重其事地看着将炎的双目道:
“这个昆先生处心积虑设下此局,若是任由其抢先寻获先民之力,于你,于我,于整个天下而言都绝非什么好事。如今你我双方既然皆为他而来,无论是为复仇,或是为寻真相,也当算是志同道合了!朕乃大昇朝古往今来第一个女皇帝,阁下是草原第一个南人和罕。这世上唯二的两位英主,本就不该在此厮杀!”
闾丘博容说着,竟是亲手将案上被将炎打翻的酒杯重又扶起,并亲手替其斟满,“未知和罕是否愿意同朕做个约定?”
将炎看着对方的眼睛,又侧头看了看帐外——眼下,银甲银盔的关宁武卒虽仍整齐地于大帐一侧远远立着,却已是同自己麾下的赤焰军攀谈了起来,一改此前的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