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沉闷的敲门声从院外传来,下人匆匆去开,
一个穿着黑白紧身法袍的女子被声音唤回神色,在暖炉旁坐直了身体,女子将银发盘起,穿起一根黑白交接的玉石发簪,正望着窗户和房檐共同围在眼前的雪景,外面的寒风轻轻灌到屋内,雪花落到铜制的暖炉上很快化解,女人看着炉壁滑下的水滴再次出神。
「老师?你怎么了?」她面前穿着蓝色袍裙的长发小女孩问着。
还是冬日里白鹿原上的一座小行宫,扶苏的父王仍旧在征途中,已经许久不来探望自己的女儿了,师徒两人在行宫相伴,不知度过了多少个雪夜。
屋外的雪即将停下,远处的山顶白茫茫的一片,远处偶尔看得到深绿色的树尖。
淡蓝色眼瞳的小女孩看着女人没有回应,又低下头看着捧在怀里的竹简,大人用的书简差不多和小女孩的上半身一样高,女孩带着滑稽的动作却露出认真的表情,仔细地一边用手触摸刻痕一边辨认字迹。
女人回过神来,对着女孩艰难地吐词,「老师见客。」便带着暖炉去了前厅。
小扶苏带着明亮的眼神点点头,看到女人离开后,悄悄跟了过去,巴着门框悄悄看着堂中的陌生男子向女人行礼。
「这是带来的一笼米糕、三卷纤棉和五件漆器,都是王上特意准备的,请公主殿下收下。」男子指着地面的几个箱子说。
「叫先生。」女人坐在正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怀中的暖炉。
「抱歉,先生。」
「何事?」女人朝一边示意,叫下人端上一杯冒着热气的酒,对坐定的男子说,「暖暖。」
「抱歉,事处突然,在下还要回程复命,恕不能喝。」
「那你随意。」女人将暖炉放到一旁,靠着椅子一边慵懒地说。
「先生,如今秦赵战事已开,请您务必回到韩国,为王上出谋划策。」男子向前探着身体说。
女人虚咪着眼睛看着堂外的门庭不回答。
「先生,王上已经因不采纳您的建言而后悔不已。」男子接着说。
「天数已定。」女人缓缓回答。
「依公主……」
「先生。」女人冷冷地打断。
「依先生所言,局面是否还有挽回的余地?」
女人摇了摇头,将手肘支在椅子把手上。
「先生,就这么不顾同胞的情面吗?」男子站起身来露出悲痛的表情。
「大一统。」女人淡淡看了一眼焦急的男子,视线又落回门庭。
「既然如此,韩王想见先生最后一面,不管怎样都是血亲吧。」男子走近几步说。
女人伸出手阻挡,慢慢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在下告辞,」男人露出失望的神色,身体倾颓下来,「不过请听在下斗胆一言。」
「讲。」女人的声音刺过去。
「一山不容二虎,贵国的相国与先生虽然师出同门,但不可不防。」
女人皱着眉朝他点了点头,没有行告别礼,带着暖炉径自回到后厅带着深邃的眼神看着小女孩。
「老师见完客人了吗?」小扶苏说。
女人点点头。
「老师,我这几天看完您的说难了。」小扶苏伸出手拉着女子的裙子边走边说,「我这样理解对吗?臣下向君上建言,尺度把握是最困难的,既要说出要点,又不能太过直接,而且君王一天要看很多奏章,所以行文也要通畅令人愉悦,这样君王才愿意看得下去,听得进你的话。」
女人浅笑着点头。
「老师,其实,我也有看完您的显学,其实……」小扶苏在座位前坐定,抿着嘴试探着说。
「嗯?」女人睁大好奇的眼睛。
「其实我不是很同意……」小扶苏支支吾吾说道。
女孩鼓起勇气坐直了身体,声音用力起来,「夫圣人之治国,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为非也。」她深吸一口气低下头说,「扶苏认为,至少这一点太过绝对了,我想,」她悄悄抬起头偷看了女人一眼,「我想如果自上而下提倡德行,人们会逐渐变得善良的吧……」很快低下头去。
「扶苏,」女人平静地说,「治国之本是什么?」
「民心。」女孩抬起头果断地回答。
女人冷笑了一声。
「如果民心可以治国,」女人说,「要伊尹、管仲作何?」
小扶苏低下头去皱眉不语。
「你被儒家毒害不浅。」女人轻轻拍了一下女孩的头顶。
「可是,老师不也是师出儒家吗……」女孩抬起不畏惧的眼眸,「为何会转奉法家?」
「道为本,法为表。」女人努力咽了咽口水说,「老师信奉天地不仁。」
「道家的话,扶苏还没怎么学,但总之……我不喜欢法家,也不喜欢相国。」扶苏撅起嘴。
「善,难堪治国之任,」女人看着扶苏说,「你是长公主。」
「不过……父王是喜欢荷华弟弟的吧。」女孩望着窗外。
「无妨,自古立长。」女人冷静地说。
「老师,对不起,」扶苏思忖很久抬头注视着女人,「我想今后可以去军队历练一些,这样或许能明白您说的意思。」
女人笑着点点头,不再说话。
「老师,今天的雪好漂亮。」
「喜欢吗?」女人问。
「当然啦,听父王说,和他打仗的赵国北边就是这样的雪原呢,而且无边无际。」
「还有长城。」女人微笑着补充。
「长城?」
「嗯,」女人点头,「零散的。」
「为什么会零零散散啊?」扶苏问。
「分裂。」女人答。
「所以,父王就要攻打那些国家,然后完成统一吗?」扶苏坐直了身体。
女人点头。
「然后,就可以修筑完整的长城了,是吗?」扶苏问道。
女人点头。
「可是,这样会不会有很多人要去修啊……」扶苏皱着眉不满地问。
女人点头,顿了顿补充,「也会死。」
「我不要,」扶苏说,「如果修长城是为了保护国家的话,为什么又要因此死人呢?」
女人沉默,眉头紧锁地注视女孩。
「牺牲少数,保护多数吗?」扶苏问道。
女人点头。
「老师。」小公主重新整理坐姿,带着大人的口吻说。
「嗯?」女人露出宽容的笑。
「如果是保卫国家的话,我也有别的办法。」小公主认真地看着女人用力说。
「是吗?」女人宽容地笑。
「是的,我一定会做到的。」扶苏一顿一顿点着头。
女人笑了笑,来到女孩身后从上到下抚摸扶苏落到腰间的长发,为她一缕一缕梳理着。
「老师,我看书看累了,可不可以去后院里玩雪?虽然后院太大了,不过我想走过去好吗?」女孩回过头问。
女人笑着点头,抱着女孩来到后院的雪地上把她放下,下人奉上暖炉后退下。
「啊……太阳出来了,雪快要化了呢。」穿着宽松袍裙的女孩在雪地里慢慢走着。
「雪化了,就会更冷。」女人跟在身后看着一片白色中的淡蓝色。
「老师怕冷吗?」女孩忽然回过头。
女人缓缓点头,拍了拍手中的暖炉发出声响。
「其实扶苏不怕冷,」女孩说,「老师,真是可惜了,如果雪不化就好了,这样老师不会觉得冷。」
女人笑了一下,对着空气挥了挥手,
漫天的白色冰晶从天而降,小公主就像被放进了童话王国的玻璃球里,不可思议地看着萦绕在周身的糖果般的雪片。伴着女孩的跳跃,密集的雪花跟着卷起空中的白纹。很快雪花遮挡了冬日的暖阳,上下左右都被一片净白包围。
「哇,老师好厉害!」扶苏看着女人手臂上仍然留有的淡淡光亮,从黑白交织的紧身道袍里溢出。
女孩突然调皮地向她笑,
「老师,刚刚我也偷学了一点哦,你看。」
扶苏公主轻轻抬起小手臂,掌心呼出一阵冰霜,慢慢地、慢慢地在空中编制起一个可爱的小熊脸。
女人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小作品,她回过神来摸了摸女孩的头,俯下身来看着女孩的眼瞳。
「扶苏,」她说,「老师教你。」
女人握起扶苏的小手说,「万物可归无,无状之状,无物之象。」黑白调和的自源穿透小公主的手臂,在指尖释放出冰凉的程式。
哗哗哗,女孩眼前一层又一层很快叠起一个小雪人。
「哇!」小公主伸出手拍了拍小雪人,又绕着小雪人跑了好几圈,一边哇哇地赞叹一边兴致盎然地跳着舞。
「老师,你好厉害!」小扶苏隔着雪人向女人兴奋地喊道。
「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小公主突然认真地说。
再次举起稚嫩的小手,长长的袖子还挂在腕下,小公主的额头现出一阵蓝光,小小的身躯周围开始下起雪,虽然范围仍然不大,却已经比第一次大了很多,女孩一边跑着一边呼唤出新的雪花,冬之公主带着柳絮般的冰晶跑啊跑啊……
即便是孤零零的师徒两人和无人问津的冷宫,小公主却不知从哪里涌来如此多的快乐。
女人看着爱徒露出满意和悲戚的笑。
「咚咚咚!咚咚咚!哐!」
身后的天空传来剧烈的撞击声,不多时从远处的小路走来几名披坚执锐的士兵,盔甲和面孔冷的结着霜。
「先生。」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
「何事?」女人头也不回地问。
「相国有事想找您协商,请您跟我们去一趟。」
长久的沉默后,女人突然冷笑了一声,怅然若失地看着远处跳着舞的小公主。
「扶苏。」女人说。
「嗯?」小公主在一片白茫茫的雪中好奇地看回来。
女人试图走向扶苏,却被卫兵牢牢按住。
「扶苏!」她突然露出悲伤。
「怎么了,老师?」小公主仍然天真地笑过来。
哐当!女人怀中的暖炉被无情地抢过,砸向远处解体,像尸体一般冰冷。卫兵开始拖拽女人,雪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扶苏奔跑着追过来,却被其他卫兵拦住。
女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什么,如果要和女孩认真地道别的话,于是,她使出全身的力气隐藏起所有的痛苦,露出温暖的笑。
「扶苏,再见。」
女孩愕然。
「老师,你要去哪里啊?」她带着失落问着远去的身影。
女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悲戚地对她微笑,身影越来越小,终于在白茫茫的尽头消失了。
女孩似乎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师,再见。」她对着白茫茫的一片呆呆地说。
白茫茫的一片雪原,只剩下蓝色的小女孩一动不动站着,恍惚地站着许久,不知为何突然哭了出来。
哭啊哭啊,像是哭了上千年一般,像是眼泪都要释放干净一般,像是带着数十万光年的别离一般,女孩就这样一直哭啊哭啊……
直到她骤然惊醒。
眼前是一片漆黑,天花板上摇摆着树影和经过的车灯。
周身的知觉不知为何冻住了,试图唤醒许久仍然没有反应,这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这才发现躺在男人胸膛上,十年以来一贯如此的卧姿,眼泪却沾湿了男人的睡衣。
「怎么了扶苏?」低沉的声音从男人的胸腔传来。
「没什么,或许是做了一个梦吧。」扶苏长叹一口气,唤醒了手臂的知觉,卷着自己落在男人胸膛上的头发。
「这么快就睡着了,你还真是个小懒虫。」
「天啊桥松,」她抬起头看着男人抗议,「刚刚任你摆布了整整两个小时,是谁都受不了吧,」她又红着脸贴回男人的胸膛,「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睡过去了,全身都麻麻的,就感觉到某个野兽在我身上撞来撞去。」
「原来是累了啊,不过你才是,」男人轻轻笑着,「越来越大声了哦。」
「什么越来越大声啊……」
「你啊,总觉得越来越放开了,和你的外貌相去甚远。」男人拨了拨女孩的小耳朵。
「什么啊……」她翻身朝向右边,窗户和夜色映入眼帘,「还不是你……」
「我又没说越来越大声不好嘛……还不是我什么?」背部传来男人胸膛的紧贴,桥松的呼吸扫在冬之公主的头发上,狭小的卧室因他的怀抱而传来暖意。
「还不是你,越来越熟练了……」女孩说完害羞地蜷缩起来。
「男人年纪大了,只能用技巧来替代了嘛。」男人伸出手臂摸着她的头。
她将头微微抬起将男人的臂膀滑到颈下,又伸出手握住他落在枕下的手,男人伴着暖意发出一阵有力的紧握,却似乎触痛了她一般令女孩突然冷却。
「桥松,我没那么想要的。」她说。
「都说女人随着年龄……」
「再次强调,我没那么想要的,」她打断他,「还有,我毕竟是灵核的结晶体,换句话说算是你的附属物吧,又算不上人类,谈不上年龄这种说法。」
「也是啊,」身后传来一阵叹气,「我家的扶苏永远是个少女啊。」
「桥松,我很难受哦,听你这样说。」
「难受?」身后男人拥得更用力了些。
女孩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各种思绪不断从胸腔涌出,似乎想要快速排解出来。
「好痛苦啊,桥松,我真的好痛苦。」
「扶苏,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没有任何具体的原因,只是觉的很痛苦。怎么办,桥松,我真的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女孩伴随啜泣头轻轻摇晃,不知不觉沾湿了枕着的手臂。
「扶苏,你最近怎么了,昨天你也一个人偷偷地哭。」
「果然……还是被你发现了呢。」女孩背着男人露出苦笑。
「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
「不要这样好不好?」男人在后面亲吻她的肩。
「真的没事……只是很多记忆碎片叠加起来了而已,所以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就想一个人悄悄的哭。」
「扶苏,」男人拉着她的肩,让她面对自己,「如果想要哭,就在我怀里哭吧。」
「在你怀里就哭不出来了。」
「嗯?为什么?」
「因为,在你怀里我会很温暖,很幸福。」
「这话我爱听,不过认真的说,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男人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
「没有,」她摇摇头,「桥松,当然不是因为你,你这么完美。」
「对不起,扶苏,这几年还是没怎么赚到钱,不能带你出去旅游什么的,去年还说要带你去国外玩玩的,结果还是没能出去,堂堂公主落魄至此,我也是惭愧。」
「不是不是,」扶苏笑出来,「旅游什么的,我真的无所谓的,再说国内玩玩就好了。」
「扶苏,你想去哪里?我马上买票。」
「啊……没有没有……」
「我们去长安好不好?」
「不要啦,前年不是去过了吗?」
「那么楚地呢?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去的吗?」
「也还好啦……」
「要不去海边?」
「算啦……桥松,」她在他的怀里轻轻抬起头望着,把嘴放在他随时可以吻到的位置,「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很满足了哦。」
男人轻轻吻了过来,「你啊,还是这幅样子。」
扶苏对他的吻报以微笑,忧伤仍然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
「你早点睡吧。」她再次翻身过去,试图移动到床的边缘。
「扶苏,」男人从背后将她牢牢锁住,「你到底怎么了?」
女孩再也忍不住,身体猛烈地颤抖。
「你说,我是不是很贪心啊。」她说。
「怎么会呢?」
扶苏将身体蜷缩起来,「我知道的,你想要小孩的事情。」
男人沉默,力道轻了下来。
「别忘了,我能感觉到哦,你的心思。」女孩补充道。
男人沉默。
「对不起,桥松,」女孩等不到男人的回应,便拼命摇着头,「对不起……希望你能幸福,但是看到你幸福,又希望你更加幸福,只是……」
「哎……」男人在她耳边叹了一口气。
「还有真真也是,我欠她的太多了……想要她幸福,但每次接近她,只会给她带来伤害……是我造成了真真的这一切,难道不是吗?好痛苦哦桥松,我真的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女孩开始剧烈地颤抖。
身后一片平静。
扶苏挣脱开他的怀抱挪到床边,颤抖伴随着一阵蜷缩更剧烈,眼泪啪嗒啪嗒滴在床单上。
「对不起……桥松,真的对不起,或许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吧……」
「扶苏,」男人从身后抚着她的脸,「我相信缘分,从遇见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无比相信缘分,命运注定你和我相遇,这不是错误。」男人略略起身在后面擦拭她的眼泪,又从上到下抚着她裸露的肩和腰身。
「这么多年过去了,想不到你还是这么悲悯和敏感,」男人苦笑,「或许这就是宿命吧。至少我可以确定的是,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
「我也是,桥松,我也很幸福,」女孩很快说,「所以我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希望你能更幸福,或许有个孩子可以……」她看到男人没有回应,咽了咽口水继续说,「如果一直没有孩子,就像是你的情人一样,总觉得缺了什么,真是的……如果是法源结晶而成的身体,不管怎样都是活生生的血肉吧,为什么就不能为你生儿育女呢?」
「扶苏,你或许误会了,我想要个孩子,倒也不是为了自己。」
「嗯?」女孩慢慢舒展身体。
「我总有老去的一天,如果有个孩子的话,你也不用太孤独。」
「桥松,你死的时候,我会陪着你一起的。」扶苏抓紧他的臂膀。
「即便如此,扶苏,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这个世界有太多美好的东西了,我能带给你的太少。」
「不要再说了……」女孩拼命摇头。
「对不起扶苏,当人们觉得很幸福的时候,反而会因为觉得一辈子太短而忧伤,这或许就是幸福的忧伤吧。」
「扶苏,我确实想要孩子,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会喜欢上扶苏以外的女人了,不过我们可以领养一个孩子。」
「领养?」女孩突然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