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西苑虽然灯火通明,哭丧声依旧,比起白天的喧嚣还是安静下许多。郎闿先到太常卿署理公务的仓房瞅了一眼,发现石青不在,他便向新义军驻扎地寻去,随后在值哨的引领下,来到一个土垒营房找到了石青。
这是一间空旷的营房,除了石青,只中心地面放了块大木板,木板上东一堆西一堆摆放着大小不一的石块和湿漉漉的泥团。石青双手团着一坨软泥,蹲在木板一侧没有起身,只仰首冲郎闿笑道:“郎大人。找石某有事?”
他这一笑,双眼弯成两道月牙,两排白生生的细牙露出来,与手上的泥团配在一起,恰如一个无邪贪玩的大孩子。
看到这副情景,郎闿不仅哑然,一肚子的郁闷火气不由得泄了大半,憋了好一阵他才憋出一句话:“石帅果是异人,还有这等雅兴。。。”
石青只是冲着他笑,没有解释。
郎闿收拢心情,踱过去蹲下,隔着木板,认真地问石青:“听说皇上留有遗诏,诏令石帅。。。执掌朝廷?”
石青笑容忽地一收,警惕地望着郎闿,沉声喝问:“这消息郎大人是从何处听说的?”
郎闿针锋相对,反问道:“石帅担心什么?为什么要隐瞒?你想称王称帝,直接宣读遗诏就是了。这般遮遮掩掩不怕朝臣误解吗?”
“是吗?”
石青仔细审视着对方,稍后说道:“郎大人既已知道,石某就不再相瞒。实话说罢,石某担心骤然宣布遗诏,因襄国之败而离散的邺城会更加不稳。大将军、皇后、王泰甚至包括郎大人肯定有一批人不服;观风望色希翼投机取利之人必定也不少;绝望灰心,弃之而去者更不在少数。。。如此,石某人得一空城又有何用?其实,于石青而言,名分、权利都是小事,重要的是,邺城必须上下一心以因应接踵而来的威胁——襄国羯胡和鲜卑慕容的进攻!郎大人可曾明白?”
“襄国和鲜卑的进攻?”郎闿神色一紧,追问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来?”
石青答道:“襄国威胁稍小,但迫在眉睫,异常紧急。鲜卑人距离邺城较远,中间尚隔着博陵邓恒、王午和冀州石琨,但他们的威胁更大,很可能是毁灭性的。”
“啊——”
郎闿吸了口凉气,看向石青的眼光已截然不同,襄国战败,邺城人心慌乱,大多数人都在为自己和家族寻找新的出路,眼前这人却不一样,既能清醒地认识到危机,又能踏踏实实地尽力挽救。与之相比,自己的忧虑实在很春花秋月。
观念有了转变,心思就会跟着转变。郎闿不知不觉向石青靠拢,开始把心思用到邺城即将面临的威胁上。思忖片刻,他试探着说道:“石帅若是不在意名分、权利,稳固邺城最好的办法就是效仿周公、武侯,辅佐少主登基为帝。新义军与禁军联手与共,朝廷上下同心戮力。如此社稷可保,石帅亦可留名青史,成一千古佳话。”
“时移境迁,此法不可行啊。。。。。。”
石青叹息着摇摇头,缓缓解说道:“无论是周公或是武侯,昔日所处环境都较为稳固,辅佐少主乃人心所向。大魏与前者不可同日而论。其内,朝廷虽有一些忠贞之士,更多的却是三心二意,观风望色之辈。这等人不受忠义束缚,只会依附强者乱世求生;太子一日不能让其真心臣服,朝廷便一日不得安稳。其外,羯胡旋踵而至,鲜卑虎视眈眈,社稷倾颓就在眼前,内外交困之际,郎大人可知周公、武侯有多难当?况且,即便石某想做周公便能做么?皇后和大将军愿意吗?王泰愿意吗?他们若不愿意,石某又当如何?羯胡兵临城下之时,石某要在邺城发动一场内乱将他们通通拿下么?”
“这个。。。”郎闿犹豫着说道:“石帅只要自愿放弃皇上遗命,并拥戴太子登基为帝,皇后和大将军得知后必将感激不尽,定然依将军为朝廷柱石、社稷干臣。”
对郎闿这种天真的想法,石青直接予以否定,他坚定地回道:“郎大人想得太简单了,人心之恶,怎么比喻都不为过。以周公之贤、武侯之能,尚且免不了受流言、掣肘之苦,何况年少资弱,名声不彰的石青?若依郎大人之意,不知石某背后将会受到多少牵扯算计,哪里还有精力应对羯胡鲜卑?杀胡复汉虽是皇上率先倡议,却也是我辈共同之大业,与之相比,一家一姓之江山社稷算不得什么。为了完成皇上遗愿,为了中原千百万黎庶安乐,石某不能受半点掣肘,必须将邺城完全掌控在手。”
郎闿一僵。石青和当年的冉闵一样,抬出了杀胡复汉的大旗,这让他无话可说。在北地汉人心目中,杀胡复汉远比一家一姓的江山社稷更重要。
“皇上睿智啊,他能看得透,郎大人为何一直看不透。。。”
石青意味深长地对郎闿说道:“此为乱世,强者为尊。皇上很清楚,他离去之后,无论是皇后、太子或是董大将军都无力支撑起大魏朝廷;即便没有石青,邺城也难逃羯胡鲜卑攻击,即便能抵住羯胡鲜卑的攻击,大魏江山也会被朝廷中的张青、李青谋夺。与其便宜羯胡鲜卑或者张青、李青,不如名正言顺地送给石青,为子孙谋一份人情,留一条生路。。。”
郎闿瞿然一惊,彻底醒悟过来。冉闵显然经过深思熟虑才留下这份遗诏,自己竟然背道而驰,孜孜以求地希望能保住大魏江山社稷。这未免太不现实了。
郎闿倒也利落,一旦想透,立时认错。站起身对石青郑重一揖道:“郎闿鲁钝,一直未明了皇上深意,错怪石帅了。。。。。。”
石青慌忙起身去扶,情急之下,他忘了手中泥团,一杵就把郎闿双袖杵出了两团泥渍。只是他心情甚好,对自己的鲁莽举动毫不在意,打趣道:“这个。。。郎大人以礼待我,石某以泥相还,相差仿佛哈——”
盯着对方手中的两团湿泥,郎闿无奈苦笑,道:“石帅既承大任,与以往已然不同,一举一动,必将为众人所注目,还请谨言慎行,发乎情,止乎礼。怎能做孩童玩耍姿态。”
石青呵呵一笑,道:“郎大人错了,石某可不是在玩,而是在下一局好大好大的棋。”
“下棋?”
郎闿狐疑地瞅瞅脚下,只见木板上泥团、石块散乱摆放,没有半点规矩,无论如何不像是一局棋。嘴唇一动,他正想问出心中疑问,石青抢先开口道:“郎大人。你究竟从何得知遗诏之事?这个问题很重要,弄不好会打乱石某的谋划,请务必告知。”
“这个。。。是刘公度刘大人告诉郎闿的,刘大人从一名返回邺城的北征士卒口中得知此事,随即将那名士卒杀了。他为人素来稳重,若非被郎某所激,定然不会轻易相告,是以,应该不会将此事传扬出去。”郎闿怕误了石青大事,迟疑了一下,最终据实相告,只暗地替刘群说了些好话。
“原来是刘大人啊。”石青不知可否地念叨了一下便没了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