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 (3)(本章免费)
我捻起袍袖,一圈一圈,研着掌中的墨。鼻尖,隐隐传来龙涎香,我偷偷抬起眼睫,打量他。李公公说他正为前朝的国事心忧,以至数日茶饭不思,可是,我眼中瞧来,俊美的龙颜之上丝毫没有半点忧劳之色。但,李公公应该没有骗我,不远处紫檀透雕的圆桌之上,几样食盒看似已经冷了,纹丝未动过。
他知我看他,却并不抬头,一边继续批阅着奏折,一边似漫不经心地道:“锦衣军回来报,明月楼的墨荷与林生已达临海境内。听说是结庐而居,靠卖酒卖字为生,潇洒风流,堪比前朝文君相如。”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生怕自己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但,毫无斩获。他脸色如常,手上的朱笔也没有丝毫的艰涩停滞。我的心内竟然生出一簇小小的欢喜。研墨的素手,停顿却不自知。
他的笔锋,优美而不失苍劲。一手虞体楷书,婉雅秀逸,外柔内刚,尽得沉厚安详之韵,却一扫魏晋书风之怯懦。我看得失神。
“怎么?看得如此入神,是人比字好看,还是人与字风流并蓄?”他抬起头,嘴角的弧度轻扬,语气中带有浓浓地戏谑。我即刻缩回脖颈,晕生双颊。
烛火轻曳,在此刻,竟生出几许暧昧的暖意。我屏声静气,强自镇定,小心研着面前的墨,不许自己再生半点遐思。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他猛得将手中的一份奏折扔出老远,砚台即刻被我打翻,浓郁的墨色顺着我的衣衫滴落。我禁不住浑身轻颤,直如冬日之蒲柳。只见他眉峰紧蹙,冷声道:“都是一群佞臣!无能之辈!朕早晚要杀之而后快。”
我转身欲去拾,他沉声道:“不用管它!”我才走半步,闻听此言,只得立在原地。
他的容颜中,此刻,才现出一丝憔悴,轻声问我道:“十四,朕是一个明君吗?”
我郑重点头,复又道:“街边黄口小儿也知,当今圣上圣心宽厚,以民为本,爱惜百姓,重视农桑,严整吏治,让吴越国百姓能够于乱世之后,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他有瞬间的失神,眉目间云峰暗涌,半晌才柔声道:“去把这袍子换了吧。” 这一次,他语中清楚传出一抹不掩饰的怜惜。我心如鼓跳,衣襟下如排山倒海一般上下翻涌。上涌的血气,逼出了一阵抑制不住的干呕,我赶紧以袖掩口,甫转身,想要避及。
他轻轻拉开我掩口的衣袖,脸上浮出一丝担忧的神色,温言道:“旧疾不是说已经痊愈了吗?怎么还……”
立刻,一阵雾气不争气地自眼底涌出,我退后几步,盈盈拜倒:“十四夺了圣上心爱之人,十四自知有罪。十四愿尽此残生侍奉圣上,只求能弥补一二。”
他轻笑了下,似有几分自嘲,复又晦涩难辨,只轻挥下衣袖,示意我退下。转身,回到案前继续批阅奏章,不再看我一眼。
原来,真如慕容先生昔日所言,世人对自己所有的,视而不见,在兹念兹,莫或能忘的,必是自己所少的。即便他身为帝王,后宫佳丽如云,独少了墨荷这一瓢饮,却犹如明月之亏,心字成缺,惆怅难平。
而这些,皆因十四而起。
我轻咬樱唇,心内暗暗拿定主意,弓身蹑足,退至殿外。向一直候在廊下的李公公深施一礼,脆声道:“十四有事,求公公成全。”
或许是因着我语气中的凝重,李公公竟然一口应承,转身吩咐身边的宫人道:“就依着十四宫人的意思。都下去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