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1 / 2)

第九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

在他怀内,睡得并不沉,睡到一半,竟又开始哭泣。他抱紧我,低声抚慰道:“十四做噩梦了么?怎么总是哭醒?”

我方才惊醒,睁开眼睫,腮畔,尚有泪痕,始觉自个在哭泣,一时间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他低下头,柔声道:“十四儿,朕在问你。”

我将小脸埋入他怀中,不肯作答。十四不敢骗他,可是,如何能告诉他关于那支插入十四胸口的长剑,还有十四深藏于心内的诸多伤痕?告诉了他,让他震怒或者和十四一齐伤心,不如,让十四自个独自伤心。

他却不许我沉默,强行擒住我的小脸,逼我看向他。眸内,墨霭重重,映着暗淡的夜烛,深不可测,加重了语气再问:“十四儿?”

我自知逃不过去,只得看向他,眼中,尚有未干的珠泪,口结道:“十,十四……不,不敢说……”

他眸色登时又深了一层,沉声道:“朕,不罚你,说。”

我望着他,咬紧唇瓣,犹疑良久,终是开不了口。他淡淡道:“十四儿怕违背自个的誓言?”

我一惊,猛地想起娘亲,原来,君王误以为十四屡屡夜哭,是因为思念娘亲,又不敢违背向他发下的重誓。

我横下一条心,苍白着小脸,在他手中默默颔首。

他一笑,笑容却有一丝释然,再次抱紧我,轻轻拍着。我闭上眼睫,心内,羞惭不已,遂,埋入他怀内不敢再起。

不知过了多久,十四,倦极累极,竟沉沉睡去。才合眼了片刻,猛地又惊醒,窗外,天色已微明,看见自己还在他怀内,一颗心,始放了下来,轻道:“陛下不用回宫早朝么?”

他眼中一片清明,低头看着我,随意道:“朕昨日离宫时,已让他们停了今日的早朝,朕,难得能有闲暇,就索性陪十四出来散散心。”我心头一热,不自觉又向他偎紧了几分,小心问道:“还是只有半日么?”

他失笑:“怎么,十四觉得不够?”

我不答,只将自个的小脸埋入他衣襟内,深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唇瓣则沿着那坚硬的肌肤一直往下,找寻着自个想要的甘美。既然他不用早朝,天色尚早,十四,只愿长醉于君怀,不愿醒来。

他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叹口气,抱住我,再次欺身而上。一直到天色透亮,远处隐隐传出人声,他始松了我,十四在他身下,兀自沉醉不醒。他俯下身,哑声道:“十四儿,朕,此刻还在等着王球等人回话,不能再给你。你给朕,好生安分些。”话音甫落,已披衣离榻而去。

我失落不已,抱住锦枕,蜷着身子,又等了片刻。刚挣扎着坐起身,见乐阳领着数位宫人抬着木桶进到舱内,里面装满了热水。乐阳屈膝向我道:“禀娘娘,圣上吩咐奴婢们侍候娘娘赶紧梳洗了。”

我点头应承。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整个人,已被他们收拾齐整,换上了簇新的粉色罗裙。虽只是家常的妆扮,衣料文饰之美,已堪称无匹。低挽发髻,小小的丝履,只有衣襟不及处,隐隐露出几朵妖娆的花蕊。

简单用了些早膳,我轻声问乐阳:“圣上呢?”

“回娘娘,圣上此刻正在外面接见几个朝臣。”

我有些讶异,他不是说今儿早上先停半日早朝,要陪十四好好逛逛么?我起身,轻轻半推开一扇舱门,隔着门扉,侧身,偷偷望向舱外。

只见高大宽阔的甲板之上,君王,正背我而立。其身后,尚有数位锦衣军将士,面前跪了辅国大将军吴怀英以及另一个十四不认识的人。吴怀英跟前,还立了三位朝臣,其中两位均是一身戎装,另一位则是一身文官服饰,十四俱不认得。

此刻,龙舟已泊岸,岸上,列了黑压压足有数千名全副甲胄的锦衣军。而跪于钱镠跟前的那一个,半百年纪,长绺胡须,虽跪着,但身子,却一直不停在发抖。

只见他不停以头点地,哭道:“罪臣,求陛下饶命啊,饶罪臣一条贱命啊……”

钱镠冷冷道:“沈行思,你居功自傲,向有牧守之望。朕,早知你强梁凌弱,难以重任,只念你于国有功,将你调任他郡。尔,未能如愿,竟迁怒于同职陈环,杀了陈环还不够,还欲再杀盛师友,今所为若此,朕,岂能再容你?!即便朕能容你,国法焉能容你?!你以为你逃至龙丘山,朕就奈你莫何?即便你逃到天涯海角,朕也能将你正法!”

跪着的沈行思听了,吓得涕泪横流,惨呼道:“陛下饶命啊,念在罪臣当日曾救过陛下,饶过罪臣死罪,陛下饶命啊……”

钱镠冷道:“吴怀英――”

吴怀英即刻应道:“臣在!”

钱镠看着自个脚下叩头如捣蒜之人,沉声道:“即刻拖下去斩了,将其首级,悬于德胜门上,示众三日。”

吴怀英高声应道:“臣遵旨!”

一旁,那沈行思闻言,顷刻间,即失了禁,半边衣衫都尿湿了。但吴怀英等人领了命,岂容他再挣扎,即刻有数位锦衣军踏着舢板,疾步奔至近前,将沈行思拖了下去,一路传出其杀猪般的惨叫之声。听得十四心内,胆战心惊,胸口一阵阵呕意,冷汗,已不觉中湿了里衣。十四的枕边人,竟有如此残忍的面目,斩人首级,还要将其高悬于酷暑的城楼之上暴晒示众。

随即有行舟的锦衣军上前,用河水洗刷着被罪臣污秽的天子龙舟,不过片刻,便已了无痕迹。

我不忍再看,捂着口鼻,刚想躲入里间,只见吴怀英身旁的那位文臣上前半步,向他弓身施礼,回道:“禀陛下,臣方才来见驾之时,途遇一癞头和尚,自称奇门异术无不精通,兀自跟岸边守卫的锦衣军吵着闹着,说有要事,定要面见圣上。微臣见他身材高大、面容不俗,就上前询问,始知他就是小有名气的贯休和尚,微臣一时不忍,就擅作主张,将他带了来。”

刚听到贯休这个名字,十四便已驻足。

十四幼时,曾不止一次听凌波师傅提及此人,其俗姓姜,字德隐,婺州兰豁人,七岁时便于和安寺师从圆贞禅师出家为童侍。日诵《法华经》千字,过目不忘。平素雅好吟诗,常与僧处默隔篱论诗,或吟寻偶对,或彼此唱和,见者无不惊异。因其落落大度,不拘小节,更被世人称作“一条直气,海内无双。意度高疏,学问丛脞。”其人,不但天赋敏速,其书法诗画,更是当世少有,人称僧中之一豪也。

十四心如鹿撞,足下丝履,不觉竟又向前半步,素手,轻轻推开舱门。这是极不合规矩的,掖庭有严律,未经许可,一律不得会晤外臣,更遑论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可是,十四实在忍不住,悄悄探出一隅身子。

人,刚露出一只衣角,已叫正对我的吴怀英瞥见,他是近臣,毋须避讳,见我现身,只得俯身叩拜,高声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他旁边的三位朝臣听了,吓得赶紧垂下视线,唯恐避之不及,并随其一齐跪倒,口呼皇后殿下千岁千千岁。

钱镠闻声回过头来,面色,随之一沉,尚未开口,一双精目触及我小脸上难掩的倾慕之色,再看我一眼,始淡淡向自个面前的臣子道:“都起来吧。”

我呐呐地望向他,十四也知道逾矩,但十四,实在想亲眼见见那位十四自小就神往不已的世外高人。

可是,十四不敢僭越,足下的丝履,仍停在原处,咬着唇瓣,既局促又渴盼地望着他,杏眼中,尽是乞求之意。只盼,君王或许能网开一面,给十四格外开恩这一次。

钱镠皱眉,想说什么,终,强抑了下去,朝我伸出一只长臂,示意我近前。我即刻欣喜不已,几乎是雀跃着,冲出舱门,几步奔至他跟前,握住他袍袖。

他再皱下眉,不动声色地挥开我的小手,向着跟前的那位大臣道:“带上来。”

我略略红了小脸,咬住唇瓣,一眨不眨地看着远处的岸边。

果然,不一会,只见锦衣军让出一条窄窄的通道,一位高大的黄衣僧人,由远及近,大步而至。

浓眉深目,鼻阔口方,身形魁梧而高大,眉宇之间,尽是桀骜难驯之气。但,乍见君王,随即双手合十,弓身施礼道:“贫僧贯休,见过陛下。”

旁边那位引荐的文官见其不跪,立刻叱道:“大胆贯休,见了陛下,还不下跪?!”

钱镠,却似并未生气,挥下衣袖,止住自个的臣子,只淡淡一笑道:“尔,就是贯休?朕,听倒是说过你的名号。”

贯休又欠一欠身,还礼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陛下的圣名,贫僧却是如雷贯耳,犹自不绝。”

钱镠纵声大笑,朗声道:“是吗?法师今日一早来见朕,就是为了给朕歌功颂德?”

贯休不急不徐地回道:“回陛下,贫僧,一路自太湖而来京师,亲见陛下的八千将士在太湖沿岸浚河筑捍,天旱时引水灌田,水涝时排水入湖。自嘉兴往北,沿海滨直至娄东、海虞、晋陵整个辖治,每条河浦都建造有堰闸,以时蓄泄,不畏旱涝。祸害吴越子民世代的水患自此得以平复,百姓安居,商贾乐业。贫僧心内,对陛下的仰慕之情,已难言表!再等贫僧赶至京师,又见陛下的七千撩浅、撩清、撩湖军,日日守在武林水边,开浚淤塞,造福民生,贫僧心内的一腔热血,实难平静。贫僧游历天下,学贯古今,从未见有一人,既能有陛下的胸襟抱负,复能怀如此体恤爱民之心!贫僧,听说陛下的龙舟昨夜泊于曲水深处,贫僧一宿未眠,苦守于岸边,只为将贫僧毕生所学奇术,助陛下成就千秋霸业,回报陛下爱民仁政之德!”虽是满口赞言,但说在他口中,却依旧不卑不亢,满含傲意。

钱镠笑道:“哦?法师但讲来。”

“阿弥陀佛。贫僧听说陛下正欲第三次扩建京师,若陛下仍在原址之上改旧为新,有国柞可及百年。但,贫僧精通五行奇幻之术,在这武林水边徘徊多日,依贫僧看来,这武林水实乃龙脉所在,若陛下肯将这武林水填了,扩建宫室,国柞,则当十倍于此不止!何止百年,千年也可及也!”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吴怀英和他身边三位朝臣,俱是目瞪口呆,一齐愣愣地望着君王,再看看自个面前的贯休,一个个皆变了色。

可惜君王的俊颜之上,并无太多波澜,只淡淡接道:“是么,可及千年?”

贯休回礼道:“禀陛下,千年还有不止!”

钱镠失笑,不露声色地接道:“贯休,依朕看来,尔,虽系出家之人,却无半点‘无争竞心’在内。” 语,虽平淡如初,十四听来,君王的语气中,已明显有了不加掩饰的嘲讽之意。

贯休忽地跪倒,扬声高呼道:“陛下所言极是,贫僧,确是六根不净,凡心难去。但,贫僧从不打诳语,贫僧方才所言,字字句句俱是实情,恳请陛下三思!”

连吴怀英在内的三位武臣闻言,也紧随其后,一齐跪倒,在旁竭力附和道:“陛下,这和尚所言并非全无道理,臣等也请陛下三思……”

十四听得心内一阵阵发怵。这武林水,乃百姓赖以生存之水,一旦钱镠采纳了贯休的提议,则方圆百里之内的上百万吴越子民,将再也看不到昔日的波光潋滟,听不到那扁舟之上的渔人唱晚,甚至将自此――无以为生,无以为继。

十四,忽然对眼前所跪之人,生出一丝嫌恶,再紧张地看向君王,唯恐他果真因了自个的江山社稷、宏图伟业而应下。十四心内的热血再也抑不住,自腹内一直涌上头顶,顾不得规矩,自君王身后绕至他身侧,就要插言。

钱镠却只一笑,扬声道:“贯休,朕,虽不是出家人,也知心怀体恤。百姓资湖水以生久矣,无湖即是无民,岂能再有千年?尔等可知,自古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顺应天道者,始能得天下,逆而背之,必将失之。尔,系出家人,应该比朕更懂得这个道理才对!”

其一语才出,话音未落,十四,就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在旁颤声插言道:“陛下――”未等我讲完,钱镠看我一眼,眸中,尽是厉色,十四登时噤声,晕生了双颊。自个一时激动,竟又得意忘了形,忘了规矩。垂下臻首,一面兀自垂泪,一面退回至君王的身后。他待十四虽然严厉,可是十四心内,却觉得比饮了蜜还要甜。十四,果然不曾错付他,他,果真是十四的良人!

那贯休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翻身跪倒,以头点地,口中高声呼道:“陛下,万岁万万岁。陛下的远见与胸襟,贯休,实在是钦佩不已!启禀陛下,贯休粗通文墨,愿即刻为陛下赋诗一首,聊表贯休心内的仰慕之情!望陛下恩准!”

钱镠低头看着自个面前所跪之人,俊颜之上,仅有一抹淡定的笑意,却也不曾反对。一旁随侍的锦衣军,赶紧示意身后的宫人,不一会,果然,已奉上条案与笔墨纸张。

那贯休再拜一拜,才起身。撩起袍袖,笔尖,蘸了浓浓的墨汁,略一沉吟,下笔如有神助,奋笔疾书,不过须臾,已然书成。

笔迹,远观去――龙飞凤舞,字如其人,果然狂放不羁至极。他搁下纸笔,傲然执着手中的念珠,默立在旁,静等君王示下。虽低眉,但满脸,尽是文人墨客的狷介自负之色。其五官本就生得奇异,此刻,更因了眉目间的自诩,越发显得猛锐犀利,哪还有一丝出家人的清平寡淡。

十四,心痒难耐,却隔了十步之遥,不得上前细观。

钱镠看一眼面前之人,淡淡一笑道:“杜棱,你来念。”

原来引荐贯休的那位文官即为当朝中书令杜棱,听见君王口谕,赶紧拣起案上的素纸,大声念着,是一首七律诗:

“贵逼身来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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