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措在七岁时看到了老虎。
老虎是一种非常巨大、安静,且美丽无匹的动物。它的双眼是光线透过琥珀时的蜜金色,耳朵上绒绒的白毛看起来十分温暖,步态慵懒,走动时毫无声息。商人在遥远的山林把它捕住,花费了无数金钱和气力运到这儿来。那日的长安如常熙攘,富丽而骄矜,父亲亲自背着她穿过汹涌的人潮,去看那头与这座大城格格不入的可畏动物。
“它的鼻子湿漉漉的。”她评论道。
母亲为此大发脾气,阿措自小是个容易受惊做噩梦的孩子。当晚,她在阿措房里燃起婆利国来的龙脑香,陪着她睡。阿措喜欢母亲的亲近,她的皮肤细白而凉,永远带着栀子般粉腻的香气。
长安城中有许多雍容娴雅的贵妇人,而阿措觉得没有人能比过母亲。她精于制香,也是城中闻名的马球高手,夏天里她会帮阿措抓趴在篱壁上的天牛,轻纱下的身体带上一层细汗,髻上的石榴花落在了尘土里,笑声如啁啾的小鸟。
下人常说,阿措小娘子生得好啊,和母亲一个模子呢。
她只是低下头红着脸笑。
奇妙的是,在看过老虎后,阿措的梦中再无魑魅魍魉侵扰。
长安城关于虎患的流言四起的那一年,阿措已经十四。她头一遭又做了噩梦,梦中四下无光,唯有伏在暗影中的怪兽的鼻息喷在脸上,腥而冰冷。惊醒后她哭着往母亲的屋子跑,顾不上举灯。跌跌撞撞刚扑开房门,细小的身子便被一股暗风席卷在地,似乎有一只强大的肉食野兽按在了她背上,叫她无法动弹。
她惊惶又恐惧,久久才哭出声来。
“阿措?”她听到母亲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一路快步靠近,威严下透露着心疼。“耶连奴,还不放开小娘子!”
背上的力量移开了。灯火亮起,一双陌生人的有力手臂把阿措稳稳抱起来,轻拍着她,呢喃着口音古怪的歉意和安慰。
她抬起哭到朦胧的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掩在栗色头发下的一双琥珀般的眼睛,和一张奇特而漂亮的脸孔。
大家都说长安城里游荡着吃人的老虎。连接半月,几乎每晚都会有人失踪,受害者遍布各坊,破碎的尸体无声无息地被扔在井边、草丛,甚至街面上。
长安城惊惶了。
它睥睨八方,坐拥锦绣,连群星和飞鸟也要围着它旋转,却有那么一个可怖的异数,竟不屑它的娇艳与威严,要暗暗嗤笑着从内里将它侵食。
父亲愁苦地说:“怎么会是虎患?即便是盘踞深山,老虎也不可能这样来去自在,无迹可寻。”
他只能在家偷偷抱怨。身为京兆尹办事不力,在朝殿受了皇帝的指名责备,他连当日御赐的廊下食也吃不下。虎患已经是帝国首善之城所能接受的底线,没人要把“妖怪”两个字摆上台面,令皇威蒙羞更甚。
各处宅院值夜的人手一再增加,耶连奴便是府里新雇来的护卫。
那众多自远离帝国心脏的蛮荒国度跋涉而来的异邦人,为长安城带来了黄金、香料、宝石和无数怪异的语言和食物。他们花上好几年才活着到达世界中心,在下次重新为生意回程前,总会在城内滞留几年。许多商队保镖会在城里找活儿干,这些胡人体格高壮,身手极佳,有的留着尖而上翘的长须,有的面黑如炭,十分滑稽。
耶连奴看上去并不滑稽,也不凶恶,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穿着也和其他府役无异,栗色的长发整齐收拢在一领皂色幞头下。但他高得吓人,那叫人难以置信的魁伟身躯从中庭走过时,其他下人都会不约而同地畏然止步,停下交谈。
他看上去很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