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秋风乍起,母亲托人弄了平原郡的塘蟹来,那些螃蟹以老犬肉饲喂,个大肉甜,膏腴丰美。母亲剥出蟹肉,垒在阿措的碗里。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来自母亲的任何亲近和照顾,都会在阿措胸腔里燃起一团温暖得膨胀起来的小小火焰。她开心得想笑,又不敢让旁人看到,只好把头低下去。
偷眼扫视周围时,她看到耶连奴弯起了嘴角。
“我爱你的傻气。”母亲爱怜地呢喃,“妖怪若遇到你这样傻气的孩子,心肝都像白瓷样干净,一点渣滓都不会吃剩下。可叫我怎么放心。”
她伸出一支被蟹黄染上颜色的柔软手指,向侍立在坐塌旁的侍女护卫们中间一比,“喏,耶连奴,你以后就跟着小娘子吧。”
耶连奴低首喏了一声,眼睛亮亮地扫过来。这疏于礼数的蛮人,竟不懂须避开主人的视线。阿措慌乱间垂下头去,心如鹿撞,胸中乱飞起团团软软的春日柳絮。
耳中听得母亲的笑声,“蛮子,小娘子比不得我,平日里刀剑收敛着些,可不要把小娘子吓坏了。”
她着恼地想,我才不怕呢。
这月初一凌晨,天色还如泼墨般,阿措起了床陪父亲吃早饭。她本不必在的,但父亲独自吃着汤饼,愁眉不展,她便安静的在他近旁坐着。
父亲忽然开口,如果阿措是个男儿多好,可以做父亲官场上的后备,父亲有那么多事想和阿措一起,而不只是……在家吃吃饭、斟酌哪家的郎君可靠之类的。
她没说话。
离皇宫还有很远路程,父亲必须在天亮前赶到。目送马车消失在夜雾后很久,阿措才回身。
最近父亲在家的时间更少了,他平常就公务繁忙,母亲并不在意,反正她生性烂漫而自由,阿措从未在家中听那小鸟啁啾般的笑声停歇。
阿措曾经鼓起勇气问过一次母亲,为何对父亲并不亲近。母亲惊讶地拢了拢头发,说,小孩子不要操心那么多。过了一会儿,她的语气认真了些,事无完美,世间也没有完人,各尽其职便好。
四下依然浓黑仿佛有一层密不透风的屏障将她与熟悉的一切隔开,举步难行。不知为何,几天前噩梦中那个盘桓在暗影中的怪兽冰凉地渗入她的脑海,仿佛腥臭可闻。
侍女执灯在前导引,几个护卫紧跟在她身后,包括耶连奴。他步伐沉静,巨大的手掌稳稳扶在腰刀上,眉宇蹙着,专注而警醒。阿措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些,她深吸一口气,将脊背挺直成母亲那样的骄傲姿态。
她忽然听到耶连奴呼唤“阿措”的声音。
这是阿措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只一瞬,那呼声便顺着奇怪的轨迹被长长拉远,仿佛他正飞驰着离她而去。
不,被拽飞出去的是她自己。
刹那间,侍女手中的灯变成了遥遥一轮细小光晕,笼着几个慌张无措的模糊人影。她已经被什么东西撕扯着跃上了院墙。利齿在她腰带上咯咯作响,散发着与噩梦无二的不祥气味。
是噩梦中的怪物来吃她了。
她的手臂和小腿狠狠撞在了墙头,绝望的尖叫最终疼至无声,那东西叼着她跃入了围墙下方的沉沉黑暗。脚爪摩擦到地面,刺耳无比。
可就在这时,它猛然停住了身形,赤红色的趾甲紧抓地面。它长得一点儿也不像老虎,太瘦,太妖异,像四肢细长的没长毛的黑色巨犬,两耳尖耸,双目赤红。刺鼻的涎液从尖细的长吻部一滴,一滴,滴在阿措贴在街面尘土里的侧脸上。
它在观察。
另一股强劲的旋风自前方的黑暗迎面而来,它嘶嘶着高跃而起,躲入绵延无尽的夜色中。而刹那间,阿措原先所在的地面已空空如也。
阿措又在飞行了,这次是伏在某种走兽耸动的背脊之上。那野兽奔跑起来矫健无声,唯有低回的喉音格格滚动。阿措敬畏地握紧双手,抓住掌下冒着白气的黄黑相间的毛皮。
那浓密的毛皮下硕大的肌肉块流畅起伏着,如同灼热的、铁铸的波浪。
是老虎。
那一夜,城中的死者增加到了三个,彼此相距甚远,其中有尸体并无被吃的迹象。那只神秘恶兽的杀生不再适可而止,似乎只是为了作乐,或是发泄。
母亲久久守在她身边,对她说话。而她头昏昏的,时睡时醒,闻着房间燃着的龙脑香冷冽的香气,难以分辨幻梦与现实。待她再次醒来,只有一个侍女在旁边打着盹。耶连奴守卫在门口,双手笼在一把巨大弯刀的刀柄上。
“母亲说,是你及时越过院子,蹬上围墙,把我救了回来。”阿措安静地说,“你说你没来得及看清妖怪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