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歪歪头,“他们对付不来。”
阿措的身体疲惫又疼痛,袖口处露出遍布手腕的青黑色淤痕。她勉力支撑着站了一会儿,不得不在门槛上坐下去。
耶连奴蹲下身,只一手就轻巧把她抱起来。她喜欢他身上的味道,但从未这样贴近地闻到过:那是一种她不熟悉的男性体味,交杂以衣料熏香,像混合了肉桂与栀子。
她环住他的脖子,那双极似老虎的眼睛就在面前太近了,明滟清澈如琥珀,衬出边缘一环浅淡的翠蓝。她眨了眨眼,试图数出他栗色的睫毛。“可我看到了你,你是一只老虎。”
他望着她,忽然无声地扯动唇角笑了起来,张狂又明亮,还有一丝狡黠。
以前,阿措听说异邦蛮夷的性情与中原完全不同,她不知道原来他们也会笑,笑得如此轻松自在。耶连奴不爱说话,大家说是因为他不大懂唐语,但他总是在笑,似乎任何东西都叫他感到惊奇,欢喜得眼睛闪闪发光。
府里女眷们喜欢他,当他是一只体型巨大却温顺亲人的豢养动物,而阿措现在懂了,也许只有母亲明白他真正的本事。最终,还是母亲的慷慨救了她。
“老虎,那些人是被你吃了吗?”
那硕大的、美丽的头颅摇了摇。
“你能帮父亲……帮我,杀死那头妖怪吗?”阿措威严地问。声音听在她自己的耳朵里,很像母亲。
来自那座相隔遥远的皇宫的愤怒已不可遏制,父亲成了众矢之的。可妖怪不是坊间那些无视律法、热衷于纹身的小混混,加强宵禁和夜巡、重金聘请猎户和法师都毫无用处,父亲夙夜忧叹,奈何敌暗我明,没人能够描述它的模样,没人从它贪婪的口下生还过。
除了她和耶连奴。
他又笑了,她无法读懂那笑容深处的内容,是惊讶,还是赞赏。他轻轻把她放在一边手臂上坐着,低声说:“你一个人会很危险,你跟我来。”
父亲说,高僧兰若曾云,“家家门有长安道”。这天下的道路,哪一条不是为了通往长安城而存在的呢?
商人,僧人,学者,投机者,他们犹如群集的夜蛾般投入长安,被这座大城不屑一顾地吞食入腹,一丝声响也无。它年青而强健,是被天地骄纵的宠儿,从未有人挑战它过盛的自尊。
这些人,有的再也没有离开。
她早有听闻,义宁坊建起了好大的胡寺。
这里比她居住的地方杂乱许多,装扮奇异的小贩以好几种语言叫卖着,焦躁嘶鸣的骆驼和马车拥塞了街道,从高处看起来尤其叫人惊叹。
耶连奴极轻巧地从无人注目的屋顶跃下,翻入一座两进的杂居宅院。手臂上坐着的阿措于他毫无影响,仿佛她只是装饰在他外套上的一枚孔雀翎毛。
“我怕高。”阿措收紧手臂。她觉得自己又变成了被父亲抱去看老虎时的那个小孩子。
前院正堂里住了一个粟特人,阿措从未见过人像他那样喝酒。那人蓄着火红的大胡子,唐语说得极顺。他说自己的名字叫嗟山。他听着阿措的讲述,一手持一柄精巧的圆刃弯刀,切鲙轻快又细薄,一手直接抓起鱼片扔进嘴里,大口咀嚼。
而耶连奴只是小口抿着酒,偶尔目光瞥向席下跳舞的西域女子,她们的腰肢像粉腻的兰花一样白。
阿措小心翼翼地往他身边又移近了几分,直到可以听到他低低说话。那是她听不懂的异域语言,轻而混沌,仿佛是他胸腔中拂过的风声。
他的故乡是什么样子?他也是踏着那传说中多沙少雨的漫漫艰途来到这里,来到她身边的吗?他曾以何为生?爱过何人?可会怀恋往昔?
她出神地想着这些,直到嗟山向她转过来,大胡子上滴着湿漉漉的酒水。“我的朋友认为那可能是随外邦人来到唐土的异国妖物,但听上去,那应该是一只罔象。这种厄兽好食亡者肝,通常不会出现在荒郊墓地之外的地方,更不会来城里狩猎生人。大约它是偶然吃过了未死之人,性情变了。你居然从它手下逃脱,我很久没见过你这样幸运的人了。”
“是一只老虎救了我。”
“长安城中哪来的老虎?”他笑,却斜眼瞥向耶连奴。
“你信城中有一只妖怪,倒不信有一只老虎。”
嗟山愣了愣,捶席大笑起来。“牙尖嘴利的小姑娘!小心着呀,不管你在哪里,那只罔象都能闻到你的气味。它现在极不高兴,恐怕还会回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