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措从没有见过奔跑的老虎。静谧,强大,优雅而可怖,它背着阿措,在无月的长安城鳞次栉比的屋瓦上轻若无物地高高跳起又跃下,大地忽而离她而去,忽而又沉沉扑回。罔象紧随其后,但她的心是安定的,在这只美丽巨兽的保护下。
他们跑过一座座整饬的城坊,跑过巍然的鼓楼,跑过夜幕下已无人迹的大街。
忽然,直线狂奔的老虎流畅地转身,两步便改朝罔象奔去。妖怪措手不及,被破城锥般的巨大力量拦腰狠狠撞飞出去,随之飞散的还有成堆的瓦片。
阿措差点也从老虎背上掉下来,那冲力,仿佛被一击重拳闷闷打中,她喘不上气。老虎咆哮一声,追上前一爪狠狠拍过罔象天灵盖。妖怪受挫的怒吼和着瓦砾跌碎的声音,尖利刺耳。
老虎将阿措抖落在一旁,与罔象嘶吼着全力扭打在一处。妖怪灵活诡变,而老虎经过头一招奇袭,占了上风。每次它想冲向阿措,都会被老虎或拍或咬、怒吼着赶回它俩的战场。近十个回合后,罔象断了一根腿骨,遍体血痕,双眼只余一星妖火。
老虎猛地抖擞,一道裂痕出现在它的脊背,虎皮自首而尾一分两半,轰然坠地。耶连奴一跃而出。落地之前,他已抽出那把足有一臂长的弯刀,削出刃头的柏树枝在另一手的指间旋转。
他轻盈地在罔象身边跳跃挪移,试图足够接近。而阿措看到它目光一闪,两只尚完好的后爪在地面一个借力,冲自己扑过来。
她的心里异样的平静。罔象每一个动作,都像被放慢了一般清楚。她抽出自己携带的柏树枝她叫耶连奴为自己备一把刀和一枝柏树枝的时候,他讶异了许久。阿措两手稳稳合握在身前,以自己的身体为支撑,刃头正对那只赤红色的独眼。
对撞的冲击力比她想象的强多了,胸口疼得像被巨石砸到。树枝似乎是卡到了它头骨某处,她虎口发麻,拼尽全力却无法刺得更深。
那血迹交染的利齿就在触手可及之处,浓重的腥臭味和杀戮欲叫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好在这时,耶连奴出现在了身后。
他用自己的胸膛做她的后盾,双手与她合力往前推稳稳地,将致命的刃头插入对面妖怪的头颅深处。他的手真大啊,张开五指便可以牢牢笼住她的拳头。她的心脏在他躯体组成的护罩下激烈地搏动不止。
妖怪喉咙深处咯咯作响,晃了晃,倒在了一地尘土和砾石里,一动不动,再无生前撼动长安城的气派。它看上去只是一头比较大的死狗。
阿措禁不住大笑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用自己的双脚稳稳地站在地上,没有恐惧,没有疑虑,没有任何人的审视能让她低下头。她抬头,双臂向后上方举起,轻轻笼住耶连奴的脸。
“老虎。”她低声说,仿佛还有什么东西会被惊动。“告诉过你,我帮得上忙。”
掌下的脸孔毛绒绒的。她的胃很空,胸腔里却拥挤而纠结。
然后她听到耶连奴的笑声,极轻。他向前俯下身来。
“并不是。”
“什么?”
“并不仅是为了你母亲。”那双琥珀般的眼睛里映着乍现的暖色霞光,那么近,似乎会把她融化进去。“你是个特别的女孩子,好好活下去。”
多么奇妙呵,这姿容庄严的猛虎,明明有着山岳般迫人的力量和匕首般致命的爪牙,嘴唇却这样似花瓣柔软。
耶连奴一进门,就被严阵以待的府兵们拿下了。阿措的失踪,令性子敦厚的父亲前所未有地震怒,没人听她关于除妖术士什么的胡言乱语。彻查这名胆大妄为的蛮人的身份的行政程序已经开始,京兆尹决意要将这蛮夷驱逐出大唐的国土,叫他肮脏的鞋底连大漠边境的尘土也再沾不上一粒。
被绳子缚住双臂时,他只是冲被母亲拥在怀里的阿措笑起来,闪闪发光。
她听到他在说:“请原谅我。”
为什么要道歉?她说过了,这一切都是她心之所愿。
母亲带着馥郁的栀子香味的指节抚过阿措的头发,她的神色平稳,手指却有极轻微的颤抖。不,阿措忽然意识到,他不是在跟自己说话,而是对母亲。
当晚,他就那么在囚禁他的守备森严的囚室里消失了。阿措不禁为自己的忧心失笑,难道一头老虎竟会束手听命,任人处置么?
暑去寒来,第二年,母亲诞下了一对双生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