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二人皆是外祖父的徒弟,昆颉的目的,难道不也正是法堂所希望的么?他同你们一样仇视地上人,恨不能将他们斩尽杀绝!”
但这一番话,却突然惹得风未殊大笑了起来。嘶哑的笑声在黑暗中,就仿佛蒙冤的孤魂正用指甲刮擦着人的耳鼓,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昆颉的目的与法堂一致?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听过最讽刺的事!”
“昆颉说过自己要尽快寻到圣城,以其中的先民留下的究极之力造福苍禺一族。而这件事,却是法堂与历代大司铎想都不敢想,提也不敢提的!”
甯月有些不明白,自己的话究竟有何可笑之处,当即还想争辩。可风未殊却又是一声大笑,进而不容质疑地反驳道:
“我们不敢想,我们不敢提?月儿啊月儿,那个昆颉肯定不曾告诉过你,其实睢牙师宗早在四百多年前,便已率领法堂首祭们寻得了圣城的所在!”
听闻对方此言,红发少女突然便愣住了。她没有想到,那座令祁和胤与向百里先后殒命、甚至威胁到自己与朋友安危的古图上所绘的先民遗城,那片令祁守愚等人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寻得其方位的遗迹,在对方口中竟早已不再是秘密。
甯月使劲摇了摇头,而后却又好似被说服了一般,看着面前囚笼之中,那个自己曾经唤作父亲的人,喃喃地问道:“你保证,这一次告诉我的全都是实话?”
风未殊看着面前女儿满是狐疑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法堂之所以要率族人离开沧流城,乃是希望能够在重返陆地后,将圣城的秘密永远地埋葬在海底。因为打从陆上之人得知了圣城,以及其中蕴藏着的究极之力后,便也在不遗余力地四处寻找它。你应当见识过,隐藏在这些人心底的野蛮同欲望,那是根本难以控制的。即便法堂因此而杀人,也不过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罢了。”
“好一个权宜之计!欲以杀人而保守秘密,从一开始便已经错了!”
红发少女虽如是说,却是终于相信对方并没有在说谎。因为以她对这个孤傲男人的了解,若非真的心有不安,其实绝无可能说出权宜之计这四个字的。
只是未曾想到,风未殊却是突然在女儿的面前跪了下去,一直强忍住的悲伤,也再次决堤的洪水一般从心中涌出,再也抑止不住:
“月儿,为父并不奢求能获得你的原谅。打从你离家之后,我便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尤其是看着珊瑚以泪洗面,我更是心若刀绞。为父一直在想,会否这些年来自己想要独自一个人将所有秘密尽数揽下,竟是从一开始便错了?如果当年我便将这一切告诉与你,如果这些年来我没有以铁腕手段杀了那么多族人,今日的一切又会否是另外一番景象?是我害了珊瑚,害了你,害了自己最最在乎的至亲……如今便是要以我的命来换,我也愿换得你们母女二人的平安啊!”
甯月还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如此失态。听着对方口中仿佛破风箱一般的抽噎。她重又想起了弥留之际的母亲——如今的少女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恻隐之情,两行清泪倏地从眼角滚落。然而最终,她却还是没能开口,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其实已经原谅了他,更未重新唤其一声父亲:
“我真的好想母亲,比任何时候都想!可如若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座圣城,你倒是说清楚,先民留在那里的究极之力,究竟有何特殊之处?”
“族内古书上有载,先民们掌握着可令沧海变桑田的强大术法,甚至能够操纵天空中的星辰运行,令银河无光,令日月变色,甚至连先民们自己,也是毁灭于这不该流入人间的力量之下。只不过,这些书早已成为了族中禁忌,而其上的文字,也只有大司铎同几名首祭能够看得明白。”
风未殊用袖口拭去眼泪,一字一顿地继续道,“那种力量,为父虽也未曾亲眼见过,但可以想见即便将詟息与之相比,也不过能瞠乎其后,判若云泥罢了!”
“可如今昆颉又为何处处算计,步步抢得先着,定要得到这可怖的力量呢?”
甯月直听得张口结舌,半天才忽然反应过来,连忙又问。不料,牢中的风未殊却是面色一沉,嗓音变得比之前更加沙哑了:
“他——其实是想借此力量,毁灭这世上的一切!而你母亲当年,也正是意外得知了昆颉竟有如此计划,才会彻底同其断绝了关系。”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毁灭了世间的所有,那他岂非也同样活不了?”
红发少女一时间未能想明白个中缘故。风未殊却是摇了摇头,继续解释道:“具体为何,这么多年我也曾派无数人手调查,却始终未曾弄得清楚。只是隐隐觉得,昆颉似乎同陆上人与我苍禺一族,皆有着莫名的刻骨深仇。而他,或许便是要以这种方式,来完成自己最后的复仇!”
话音落定,父女二人都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直至牢外远远飘来一阵城中巡更的梆子声,他们方才意识到,时间竟已过了午夜。
“今日说得太多,月儿你须得赶紧走了!”
风未殊开始催促着女儿离开。未曾想甯月却是摇了摇头:
“不行,我出来时,高蠡就在思年殿外。恐怕此时,他早已领着宫中的执金吾四处搜寻起我的下落了。”
铁栅内的父亲却是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不,若是他发现你偷跑,此时宫内应当早已是另一番光景了。为父同你约定,每夜你我二人都于此牢中相见,共商脱身之策。”
“煜京皇城固若金汤,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红发少女仍有疑虑,然而风未殊却是伸手将她用力推离了自己的身前:
“如今高蠡表面虽仍听命于昆颉,但此二人的关系其实并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般牢不可破。你相信为父,假以时日,我们定能想出办法,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甯月这才犹豫着点了点头,抱起脚边的雪灵,一路小心沿着来路重新回到了思年殿的门前。然而的确如风未殊所料,高蠡或许是怕打扰姑娘休息,只是命人将那一车杜鹃花摆放在了大殿门口,并未入内寻她。
少女连忙伏在白狐耳边轻声嘱咐了几声,便弯腰由墙上的破洞钻将回去,又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门,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夜之后,只要一有机会,每当过了子时,甯月便会偷偷从思年殿墙上的破洞钻出去与风未殊相见。眨眼间半月过去,她的这个秘密从未被高蠡发现。而如何脱身的计划,也日渐有了些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