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屏山脉地处朔州与鬼州的分界。其山高峻,多产黑曜石。在北地经久不衰的寒风中,皑皑白雪与裸露在外、通体黝黑的岩层相间,便恍若不出世的名家,借着酒后豪情,于天地间飒意挥就的一幅浓墨淡彩、笔力苍虬的画。
乌屏山脉共有五峰,高低错落,恍若五位彪形大汉矗立于风雪交加的蛮荒,代表着人烟所能触及的大陆北极。
这五座山峰于朔狄人的传说中,乃是五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强壮善战的四兄长,同他们心地善良的小妹。自北向南,他们分别唤作和恩、吉雅、安鲁、旭烈与苏妲,意为慷慨、忠诚、正直、英勇、怜悯五种宝贵的美德。
相传,在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之初,北地并非如今这般冰封着的模样,而是四季如春、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然而一日,恶魔忽然于人间降下了灾难:
一连数年,天空中只会落下火雨,令原本茂盛的草木悉数化作一片灰烬。漫天大火形成如云般的浓烟,遮蔽了日月,也根本无从分辨白天与黑夜。而后地震频发,倒灌的海水又将大地分隔成一座又一座孤岛。
待洪水退去之后,原本说着同样语言,写着同样文字,信仰同样神明的人,也在恶魔的蛊惑下开始相互仇视,再也无法团结在一起。
而这五位英雄,正是于火雨肆虐人间时,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了恶魔降下的火雨。在耀眼夺目,几乎能将人眼刺瞎的白光同巨响中,兄妹五人化作了五座顶天立地的高山,也为朔狄人的祖先,于世间留下了朔北这最后一片丰饶的草原。
眼下,南部最矮的那座唤作苏妲的峰顶上,雪线同山石黑白分明的界限间,竟是立着几个披着斗篷的人影。其中一名男子清瘦而孤傲,兀自立于风雪之中,岿然不动,恍若一尊石像。他的面容虽然看起来年轻,鬓角却是生出了许多白发,此时正眯着双目,看向一片漆黑的西南方——
由山顶俯瞰下去,只能瞧见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没有月光,更没有漫天的星斗。而这场已经下了整整数夜的暴风雪,也丝毫没有平息下来的意味,反倒越刮越凶。
然而,就在男子目光所投之处,黑暗之中却有几点微弱的火光。那是暖水河西岸一望无际的鬼州,以及泛着淡蓝色荧光的万里冻原。如今那火光虽然微弱,却是穿过了重重雾霭与风雪,为暗夜点上了一团赤红。
“昆颉大人,您心中似乎有事?”
身后一人走上前来行了一礼。其手中擎着支一人多高,以鲸骨制成,嵌了玄瑰的法杖。斗篷中藏着的双目,却是显露出来同年纪并不相称的决绝与狠辣,正是前不久刚刚被擢升为执杖长老的,唤作孑术的年轻人。
昆颉却是摇着头,答非所问:
“本座上次登上这座山时,同行之人还是大昇朝的开国皇帝白江晞。那时的他,根本不懂如何打仗,更加不懂如何治国……人生短暂,没想到一晃,便已是一千八百余年后了……”
“陆上人寿数颇短。而今大昇早已不复存在,首座却仍立于此地。这天下,本就是我们苍禺族的,待寻得了先民遗城,我们便可从那些陆上的贱民手中一举将其夺回!”
执杖长老说得义正言辞。毕竟,对于昆颉精心选拔出来的这些追随者而言,杀死一个陆上人,同踩死一只蝼蚁,也并没有任何区别。
披着斗篷的男子却并未接话,更未看向对方,只是盯着黑暗中那团若隐若现的火光,仿佛在低声自语:
“然而,在陆上待得久了,本座却忽然觉得,这些那些所谓的贱民,其实远比我们这些继承了先民漫长寿数的人,要活得有趣得多。别看其寿年颇短,却也因此令他们更加珍惜遇见的一切美好,更容易淡忘与化解彼此间的仇恨——”
孑术不知昆颉所言究竟何意,刚想开口去问,却听对方话锋一转,“然而,在本座千年间的不断怂恿、挑拨、威逼与利诱之下,他们却还是暴露出了自己伪善的一面,低贱的一面。这些陆上人,绝不能再存于这世间!”
“只需昆颉大人一声令下,属下便立刻率众去将他们杀个干净!”
执杖长老当即又行了一礼,渴望着能够给自己求得个立功的机会。毕竟上位之后,他还未能亲手斩杀过一名陆上人,也一直因此而耿耿于怀。
“稍安勿躁。如今,我们还需要这些陆上人彼此牵制,为最后一步奠定胜机。在那之后,你想杀多少,都不是问题。”
昆颉按了按手掌,没有让对方继续说下去,进而又指着远处那团星星之火问道,“那个喜着白衣的晔国公,如今怎样了?”
“晔国一行人已于暖水河畔休整了数日,又捕了一条巨鲸作为给养,似是打算今日上路的。不过眼下刮起这样猛烈的暴风雪,也不知何时才能停,估计又得多等上几日。”
孑术躬身禀道。
昆颉听罢,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他们多在这里耽搁些时日,其他人才好追上来。”
“可若是那个从澎国借了船的陆上人小子临阵退缩,不愿再去寻圣城——”
孑术提出了自己的担忧,谁料话还未闭,面前的首座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不肯?你以为当年,本座为何会特意领着祁守愚去寻他,并将其带回暮庐城去?又是为何在合适的时机,让他于莳华馆中‘偶遇’那个名叫紫鸢的姑娘?”
昆颉突然顿了一顿,颇具深意地回过头来,看着属下的眼睛道,
“如今在我们的身后,还有数支觊觎着先民之力的陆上人队伍,正在马不停蹄地朝鬼州这片雪原中赶来。便让他们互相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吧。若是各路人马当真皆于圣城脚下相见,必定会血战一番。而我们前往圣城的路,将会变得更加从容不迫。倒也省得自己费力去杀人了,反而可以借此机会,看一场千载难逢的好戏!”
清癯的男子说着,又笑了起来,直笑得有些喘不上气来。仿佛这么多年自己苦苦谋划的这盘棋局,在这一刻终于要开花结果,迎来早已注定的终局。
与此同时,他的耳中,也隐约听见了随着风雪飘荡而来,在山谷间回荡着的几声狼嚎。
“我们的那些宝贝驰狼,也已经到了?”
昆颉脸上的笑容更盛。然而,那却并非是因为愉悦而发自内心的笑,反倒似近乎于癫狂的,如同魔鬼一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
“于昶朔二州撤回的狼群,如今都已经齐聚于山下了。”